命运亲手裁剪好的送别之布,月光落在地板上,一整块都是银白色。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我看着他,“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他的眼神代替了回答。
其实那天我们真的很快乐。像普通人一样,围坐在一起喝酒;在小院的房间里,他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抱起我,把我往上抛去,我们一起笑着跌在床上。有那么一刻,我真想闭上眼睛,伏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任由他把我带到天涯海角。
可我忘了,真正想赢的人是不会笑的。
他伏在我身上,用鼻尖蹭过我的脸。我们之间不再有雨声、海浪声或者列车的轰鸣,也不再有命运的缝隙。
只有此刻,只有我和他。
“你早就告诉我很多事了,对不对?”我低声问。
“你不该信我的。”
“那我就信你以外的事好了。”我垂下眼——比如这片月光,比如你看我的方式。
这完全是个病态的念头。
我吻了他。把一切胆怯与疑问都藏进这个吻里。吻他的额头,吻他的眉骨,吻那张叫我“西尔维娅”的唇。
他终于抱住了我。我再也无法后退了。
他的唇重重压下来,压着愤怒与痛苦,以及任何我读不懂的情绪。他询问是否可以时,我感觉自己像一颗不被允许发芽的种子。
彻头彻尾的灾难。
库洛洛吻得越来越深,惩罚我,也惩罚他自己。他毫不迟疑地拉开我的衣襟,触碰着我的皮肤,呼吸慢慢变得沉重。他的心跳通过碰撞传导到我身上,也许是我传给他。他俯在我耳边低声喊我名字,很多次。
“西尔维娅。”
那声音美妙得不像话。我沉浸在了身不由己的快乐中,那种奇怪的感觉从相互交融的炽火中诞生。
我迷恋他的全部,就是这样。
他握住我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口,心跳替他说了很多。可那颗心会为更宏大的意志让步,迟早都会。
我想说“别走”,却太清楚那没有意义,我只能吻他,再次。呼吸交错,身体贴合,他一点一点拆开我,又一点一点收进怀里。
这算不算对抗遗忘的仪式呢。
他越是努力收敛靠近的迹象,我越是固执地想在毁灭边缘将他拉住。
弥漫在冬夜的寂静在房间里扩散开来,只有窗外的风还在呼吸。灯没开,他坐起时一声不响,裸着上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我的手还搭在被子上。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
听到他开始扣扣子,我起身来到窗前。
他走近,像一枚被反复抛掷、终于落地的硬币。
“还不睡?”他问。
我通过窗户上的倒影看库洛洛,他面无表情地扣上扣子。窗上也有我的倒影,苍白、怔忡。我们的目光在玻璃上相会了,我走近一步,将嘴唇贴上玻璃。
一个轻飘飘的吻,留下一小片水汽。
他看见了。
“已经很晚了。”库洛洛穿好最后一件外套,低头整理衣摆。
门被他打开一道缝,寒风倒灌进来。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睡前故事,随便什么都行。” 我用几乎是给我自己听的声音说,“你能不能……”
他将门抵回去,重新坐在了我身边。
“西尔维娅,你是谁?”他直白的视线宛如一块逼近皮肤的烙铁。
此刻,语言像顽固的幽灵阻挡在我们之间,我不理解他脸上的诘问,就像被提问到无法回答问题的孩子一样,我难得地畏缩了。
没等我做出回应,库洛洛顾自说道:“你不是小说家。哪怕你已经在作品里完美演绎了你心中的‘朋友’,那仍然是个拙劣的谎言。”
我强撑着身体和他对视,手却忍不住发颤。
“那你呢?”我反问,毋宁说这是我最后的回击,“你又是谁?”
他沉默不语。我们对视着,这次谁都没有再退一步。
这场交锋以库洛洛轻叹一声宣告结束。他垂下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一位……流星街的故人给我讲的故事。”
他讲得很认真,像在为谁送终。
“有个孩子,住在一片没有名字的街上。那里的天总是灰的,土也是灰的,孩子们都没有家,只能靠捡来的一切过活。”
我点点头:“流星街。”
他摇摇头:“不,这只是背景。真正的故事是,那孩子有一套笔记本。”
“她每天写故事。有的是自己编的,有的……其实是她不愿记住的梦。”
“她写下她幻想的朋友,写她想成为的人,写她想去的远方……她甚至写下自己不曾活过的经历,然后她信了。”
听到这里,我的呼吸已不再平静。
“有一天,她写下一段关于伙伴的记忆,结果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她去问街上的人,没有人记得他。她以为是梦。”
“但那个朋友,其实在看着她,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那个朋友把她之前写的故事都背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忘记这些。”
“哦,你从哪儿听的这个故事?”
“我不记得了。”他面不改色。
我眼眶热起来,但我不敢让什么掉下去。
我不能。
我拿起床头的笔记就要翻,可手指抖得厉害,连翻页都困难。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我不是作家。
我不是西尔维娅。
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撅起嘴,小声地说:“这个故事和我写过的有一点点像。”
像个犯错的孩子,可今天已经不是落籽节了。
“我知道。”库洛洛说。
我干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那你呢?”我问,“你会记得我吗?”
他没有说话。
我看见他眼中有光闪过,像是风把一盏灯吹灭前的最后一抹亮。
他站起身,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他俯身,鼻尖轻轻蹭过我的鼻尖。
我没再说话,抱住了他。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贴着彼此,像两个从不同页面爬出来的角色,注定要在句号前擦肩。
门合上的一瞬,他忽然说话了。
“晚安,西尔维娅。”
可是,已经天亮了啊。
他走后,我躺回床上。晨曦顺着他压过的痕迹洒下来。
生活就是这样,一次倒下,两次起来。
库洛洛把车钥匙留给了我,看来他早就安排好了行程。我磨蹭了很久才收拾完行李,出门的时候,米拉正站在小院外等我。她手里拎着两袋东西,一袋是干果面包,另一袋是我昨天在摊上看了很久却没买下的捕梦网。
“那孩子说你要多睡一会儿,我就没叫你。”
我有些木木地接过袋子。
“谢谢。”
她没说常有的“祝你好运”,只是笑着挥手:“路上别再走丢了,孩子。”
“我不太记得昨天的事情了。”我对着她笑了一下,觉得喉头发紧。
“不要紧的,你记得今天就好。”她说。
我离开时,阳光又一次从小镇尽头斜照过来,洒在她的发顶,把她五官都磨平了。一群孩子拿着风神人偶,笑着从我身旁蹿过。
节日把这里装点得太热闹,以至于你会相信悲伤是另一种季节。
索利塔的晨光,成为了我记忆里最后温暖的片段,这样美好的一块土地,大概只有梦才适合停留。
我采购了许多日用品,顺着大路往前开。我没有告诉库洛洛,念能力的副作用让我几乎快忘了他,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先读一遍笔记,才能想起我们曾经共同行经过的那些地方。
我不怕忘记任何人,我习惯了遗忘。
我是怕有一天自己再读这些文字时,会感觉这是别人的故事。
我所期盼的是一个人的死亡,我的死亡。
我在一点点消失,像日记里最初那几页褪色的墨痕。可他不肯让我结束,我再不明白,也只能勉强留着。
他大概以为我留下是为了他。其实不然。
我是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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