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拟真

“你是指,现实世界比电影还疯狂?”

“对。”他靠在椅背上,像在自言自语,“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

第二部电影放完了,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脑中还停留着他对现实疯狂的解读。库洛洛起身了,他绕过我,走到架子前停了一会,最终抽出一盒录像带推入机器。

象征自我毁灭与蜕变的黑天鹅。黑暗的舞台,璀璨的灯光,主角在自我怀疑与偏执中缓慢沉沦。

窗外,晨雾开始包裹世界。车厢光线变得更沉闷,电影的气氛泄露出银幕。舞蹈、染血的羽毛、精神的崩溃交织成曲,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视觉体验。

主角挣扎于完美和疯狂,在最后一刻完成蜕变,世界只剩下了她孤独的身影。

一种绝望的美丽。

我屏住了呼吸。我曾多次激起过这种情绪,从幼年时代开始,我就已经学会品尝美丽的馨香。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美都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我将这类情绪视为精神上的额外收益。

“有点像你。”

我猛地转头:“什么?”

“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屏幕,“那个一直在试图追求完美的人。”

屏幕上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餍足的笑意。她赢了,她走向毁灭。

我的眼皮像被钉住,任由那些翻飞的黑羽刺入瞳孔。她挣扎,我也挣扎;我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独自起舞。我的背莫名发紧,好像真的有不属于我的羽毛要长出来。

“你在暗示我也会那样吗?”我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像她一样自我毁灭。

“不是,”库洛洛的声音很轻,“我是指,你还没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广播再次响起,提示下一站即将停靠。现实伸出一只手,开始将人往外拉,库洛洛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再看一部。”

我下意识拉住了他,下一秒,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野兽被拽住尾巴,本能地要回手反击。如果我再晚松手半秒,恐怕胳膊已经断了。

这家伙是怪物吧。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什么也没说,挨着我坐下了。我在架子的最底部摸出了那张《鼩鼱的巢穴》,就是它了。

外面的天色隐隐泛白,晨雾弥漫。

女孩满眼恐惧,搭在门锁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而她的母亲,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处在偏执与扭曲的边缘。

“比想象中有趣。”我的视线被钉在银幕上,身体不由地前倾,连带着眼神都亮了些。

我能感觉到他偏头看了我一眼。

“有意思?”他语调平稳,像是在确认我的态度。

“当然。”我语气轻快,像喝到一口喜爱的饮料,“病态的控制欲和封闭空间中逐渐失去控制的人,这种故事最有张力。”

“你很喜欢这类型?”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它们比那些无聊的平庸故事更真实。”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实验。”他说。

“什么实验?”

“曾有人尝试在封闭的空间里关了一群人,并剥夺他们与外界的联系,逐渐制造焦虑、恐惧,观察他们如何自我毁灭。”

“听起来更像是在施暴。”我评价。

“或许。”他像是在回忆什么,“这更像引导,但那不是重点。”

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我,不急不慢地说:“人性最有趣的地方,是它会主动滑向黑暗,而不自知。”

对此我无法反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看电影的方式真像解剖。”

念及此处,我才发现自己和他别无二致。

电影进入尾声,母亲的微笑愈发病态,女孩终于挣脱了束缚。一切都毁于一旦。

晨雾散去,车厢内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我意犹未尽地靠回座椅,深呼吸,从剧情中抽离出来。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种类型。”他意味不明地评价道。

“难道你不是吗?”

库洛洛看向窗外,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

久坐令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超出预期了。”

他顺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帽子,重新戴上:“你指哪一部?”

“全部。”我看着他,眼底藏着几分戏谑,“不过我得提醒你,你的观后感很有问题。”

“你不是很赞同吗?” 他用懒洋洋的语调拆穿我。

我故意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车厢:“走吧。”

晨曦落在他身上,那件飞行员夹克泛着柔光。

列车正驶向东方。

回到包厢,我一屁股跌进沙发,拿起桌上冷掉的茶水灌了一口。连看四部电影,很多片段仍在我脑海里盘旋,像来不及褪去的幻觉。

“你为什么会选那一部?”我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问。

他摘下帽子,坐到我对面,声音平淡:“你也选了类似的。”

“好吧,我是想看你的反应。”我坦白。

两道模糊的剪影被桌面隔开,映在玻璃上。电影里那对雌雄大盗就是这样坐在餐桌前谋划犯罪的。

我歪着头,看着他的侧影,忍不笑起来:“你的观后感,能不能再分享一下,please。”

“哪一部?”

“全部。”

他手掌遮住嘴,似乎在挑选一个恰当的答案。

“电影是现实的倒影。”他说,“有时候,倒影比现实更清晰。”

“比如《第六感生死缘》,它讲的不是死神的恋爱,而是死亡本身的诱惑。”他看向窗外,“人类害怕死亡,但死亡真的到来时,却往往选择投降。”

笑意不自觉开始涌现,我悄悄抿唇,没让它溢出来。

“《低俗小说》看似胡闹,剧情却呈现环状互补。”他继续道,“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规则里,即便行为疯狂,也合乎他们的逻辑。和现实并没有差别。”

“你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也可能只是想拍得酷一点。”

“可能吧。”他随口附和,总之,这听上去不像认同。

“那《黑天鹅》呢?”我忍不住逼近,“你刚才说那像我。”

每当他直视我的时候,我都能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见试探与考量。库洛洛永不停止思考,他永远走在路上。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头脑令人嫉妒。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拖长了尾音,佯装认真,“我应该是白天鹅才对。”

“是吗?”

面对这样的反问,我用假笑回应,我想打断这种共鸣。

“不过你不像黑天鹅,你像观众席里唯一知道她结局的人。”

他没否认。

这阵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像我的方式。

库洛洛的高明与可怕,在于无论他做出怎样的表情,都没人能看透他。就算是善于分析的我,也不例外。

当我提到《鼩鼱的巢穴》时,他终于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想法?”

“当然。”我下意识地坐直,等待回答。

“这部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证明了,真正的囚笼从不由外界施与。”

我挑了下眉。

“人被困住,不一定是因为锁链,有时候是因为自己。”他像在陈述某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个挣脱母亲的控制的女孩,她真的自由了吗?”

我佯装认真:“你是说,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被束缚?”

其实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回答让我感受到一种欣悦,由那种不可思议的共振所带来的兴奋,令我的身体发热。

“逃离了牢笼,却无法逃离自己。”

“的确。”我点头附和,“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她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幻觉。”

库洛洛的目光又一次停在我身上,几乎看不出表情,他只是看着我,等我自己把话说完。

“人类有时连自己是囚徒都意识不到,更别说挣脱了。”我总结道。

那奇异的喜悦还在心底不断滋长。我抬起头,一下子碰上他的视线。我有种错觉,我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

“你也这么认为?”我试探性地开口。

“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他收起假表情时,身上竟透出几分童稚,我当然只敢偷偷这么想。

我笑了一下,没再深究,只是靠在那里仰头盯着壁灯:“话说回来,我们好像都没有讨论它们到底好不好看。”

“那你觉得呢?”他多半只是在应付我。

“都挺不错的。”我想了想,“其实,我很少做这种事。”

“什么?”

“和一个本该只是陌生人的人,连着看四部电影。”我笑了下,带着一点自嘲。

“现在呢?”

“现在……感觉也挺不错的。”

库洛洛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他喝了些水,表情像是在酝酿什么。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平稳,却带着微妙的变化:“你比我预想的更有趣。”

“嗯?”本该是我说的话,却被他先一步说了。

“我以为你只是个流浪的作家。”他说,“但你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我坐直身体:“你觉得我是什么?”

“还不确定。”

对此我不想评价,至少面对不熟悉的人,他的话里永远有言外之意,我又靠了回去:“果然,旅途中总是会遇到奇奇怪怪的人。”

他的眼底像是有笑意闪过,我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我对着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你就是我遇到最奇怪的那一个。

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的距离被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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