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的住处在研究所东院的一个家属区,藏在闹市的深处,灰白的外墙和褪了色的玫瑰雕花阳台外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了。地上铺了一层雪,透过白色的冰晶刘启可以隐约看见被雪盖住的红砖地和同色的花坛,年终岁尾,花坛里只剩下枝杈上积了一层雪的枯枝,还有秋天开放过又凋零了的花。
大概小区的居民都是白天不在家的研究员们,因而四周寂静得过分,只有两人的皮鞋踩到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和雪片落在伞面单调的沙沙声。一阵风夹杂着零星的白雪吹进伞底,刘启抓住了王磊握着伞柄的手,后者察觉他的动作,不由得侧头看了刘启一眼。
“……还有多远?”
风雪中刘启的声音并不清楚,但他话音里些微的紧张让王磊的唇角翘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他用另一只手扶着伞,抽出被刘启握着的左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又像嫌他手太冰似的轻轻在上面打了一下,把他的手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别怕,那以后也是你的家。”
刘启的手指在他的手里触电似的动了动。“答非所问。”他低声嘀咕道,转开脸面对着伞外肆虐吹刮的大雪,然而王磊看到他衣领上的耳朵从耳廓开始染了一圈绯红,它向里蔓延,直到外围最后变成深红。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耳朵不经逗?王磊的心里像是蓦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注视着青年的侧脸,心里摇摆了好几次想真的问问刘启这句话,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亲昵的爱意化成一声微笑的气音。
操之过急的话,没准他就跑了。
“怎么了?”刘启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
“没什么,”年长的科学家握了握青年的手,“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那栋楼。”
或许到家第一件事就该煮锅姜汤让他喝下去。
刘启用王磊给他的小鲸鱼激光钥匙开了门。王磊家是很典型的一梯两户的设计,不带电梯,进门是一条小走廊。右手边的房门关着,客厅里拉上了一层纱帘,衬着玻璃窗外的风雪显出一种昏暗的朦胧感。王磊跟在他后面进来,他随手带上了门,站在刘启身后,回身将那把两人共用的黑伞挂在刘启身后的伞架上。
“喜欢吗?”刘启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听起来就像人在白雪还没化尽的时候看到枝头绽放第一朵桃花,眼神里透出的一种柔软的欣悦,又像在站台上待上几个小时、看着火车承载旅客来往于城市之间的某一瞬间,内心所生出的无法说清或道明的感动。在这个几乎一切都由AI主导控制的钢铁城市里,逻辑、分析与程序预判占领着绝对上风,温柔的眼神、情感与花骨朵的浅粉色与水泥森林相比是如此不协调,但王磊的家里藏着一种厚重而绵长的气息,对刘启来说它是如此熟悉,却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好像是十几年前的王磊把玉渊潭[6]的春日封进了瓶子里,寄到遥远的二零三六年,等待三十九岁的自己打开。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在家里用香氛。”
刘启顿了一下,他揉了揉酸涩的鼻子,悄无声息地把刚才那点因为想到童年而涌上眼眶的热意压下去:“这是什么香?”
“我的确没有在家里用香氛,”王磊温和地说,他换好了拖鞋,又递了一双给他的少年,刘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呆站在玄关的地上,“你闻到什么了吗?是什么味道?”
刘启短暂地思索了一秒,“就像时间在这里停止了。”他说。
他看到王磊打开了灯,温暖中带一些橙色的光。仿佛对他的话感到不解,年长的科学家眨了眨眼睛。
“哎呀,”刘启也笑了,“我说不好,”他走上前,与恋人靠着肩膀,“但是,是……很像家的感觉。”
他看见王磊微笑的眼睛。
“这本来也是你的家。”
就是在那一刻,刘启下定决心要找时间把王磊正式介绍给他的家人——虽然父亲刘培强因为参加‘领航员’计划已经有十几年没和刘启怎么见过面,独自隐居在北京市郊的姥爷自他也进入‘领航员’计划后也有两年多拒绝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休息日刘启去看他的时候也不让刘启进门了。
刘启本来想的只是将这份心中的喜欢和爱都向这位他尊敬而爱戴的师长兼前辈全盘托出,对于结果如何他并有没什么把握,然而当他从王磊那里收到了与他同等甚至远远比他所付出的更为深刻而沉默的爱意——之前他从未听见他说爱,王磊把这份情感藏在心底,如果不是刘启主动告白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吐露一个字,但他为刘启在自己的家里设计了一间书房。
——愿意接纳一个人进入你的家庭,本身就是最为直白和热烈的告白方式。
水龙头的水哗哗地灌进下水道里,刘启盯着自己被水流冲刷的手腕,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一抹满足而骄傲的笑容,完全不记得自己这个洗手间已经上了七分钟。客厅里王磊的手机响了,短信的提示音把他拉回现实,刘启下意识地一抬头,被镜中人的奇异微笑吓了一跳。
“搞什么啊……”
他嘀咕着,随手在面前的镜面上扶了一下。洗手台上方的两面镜子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一个柜子,木制隔板上没有一丝灰尘,左侧摆着几个白色的药瓶。
刘启回头看了眼门口,伸手把药瓶举到眼前读上面的说明书:布洛芬缓释胶囊、萘普生、对乙酰氨基酚片、贝诺酯[7]……都是镇痛一类的药。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洗手间的门,手里握着一个药瓶,和它对视了一会,随后又把柜门安静地关上。
“……不好意思,”王磊从沙发上抬起头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看着青年抿着嘴唇关上洗手间的门,给他展示手里握着的一只白色药瓶,“我刚才不小心打开了洗手台上的柜子……呃……”
从刘启的视角来看,王磊的神情居然少见的有些疲惫,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前,橙色灯光下的王磊的眼睛还倒映着星星一般的灯光,又仿佛有人在那里燃起火焰。手机又叮铃一响,刘启看见王磊的瞳孔缩了缩。科学家在键盘上快速地敲了几下,接着退出界面,按灭手机的锁屏,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又拍了拍身侧的沙发。
“终于出来了?”他抬头看着刘启,神色平静从容。
“……王磊,你经常头疼吗?”
刘启没有回应恋人的调侃,反而因为这句话而放下了心。他舒展四肢坐到王磊身边,侧身按了按他的太阳穴,“疼吗?”
王磊静静地凝视他的脸,眸色沉静而温柔,刘启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给他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不觉放轻了。“怎么了?”他问道,耳缘微微泛红。
他看见王磊的嘴唇微微翕动,余光又瞥见科学家的胸脯猛然一个起伏。那一瞬间刘启以为王磊要告诉他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因为他漆黑的眼睛里情绪深沉,像是埋着千言万语。但这样的神情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科学家随即放松肩膀,侧身倒在刘启的肩上,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王磊??”
“太舒服了,接着按。”王磊的回答让他有种出拳打到棉花里的错觉,刘启只能翻了个白眼,拥着王磊继续揉按着他的额头。客厅没有开灯,窗外风雪未停,呼啸的风吹进空旷的楼宇间,在路尽头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撞击出空旷的回声。天光将落,阳台的地面被映得微微发蓝,雪花透过纱帘,在木质地板上铺开一线不规则的、淡色的光。
“问你呢,你是不是经常头疼啊?”
按了一会,刘启轻轻摇了摇王磊的肩膀。
“老毛病了。”王磊回答。
“那我以后多给你按按。”刘启说。
“嗯?”
“你别不信!我按摩手艺可好了!我家里老人都有头疼的毛病,小时候我给我爸按,后来他进‘领航员’了我就给我姥爷按……说起来,你有没有见过我爸?他叫刘培强,搞智能科学和软件工程的,研究计算机和AI,我现在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他带着我编程,换一个逻辑方式就给我买一盒乐高……你怎么了?怎么肩膀发紧?是我手太重了吗?”
王磊睁开眼,安抚地朝刘启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刘启觉得那笑容有些悲伤。“我刚才……想到我父亲了,”王磊说,“小时候他希望我考军校,但我执意研究生命科学,我们产生了冲突,我离家出走……几年以后稍稍混出了一点样子,再回家找的时候他已经搬家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为什么……?”刘启皱眉,为什么王磊的父亲会因为儿子学生命科学而和他断绝关系?
“这是就一个很长的故事了,”王磊说,“你想知道的话,明天给你讲,现在我先去做个饭。”
“做饭?”
“你不饿吗?”
刘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在叫,他抿着嘴唇,和王磊一起起身:“我去给你打下手。”
“好啊,晚上想吃什么?”
小孩没有说话,王磊疑惑地停了停,随即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
后背传来的温暖触感如人间般真实。
“王磊,别难过,”刘启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少年的呼吸还不稳,一阵急过一阵,“以后我会一直在。我就是你的家人。我陪你再去找你的家人。”
“好啊。”
刘启的手臂紧紧绕在他身前,王磊握住他的手。
“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带着礼物去拜访我姥爷,”刘启将他抱得更紧,“再发消息给我爸爸,虽然他已经有两三年没和我联系了,但等‘领航员’计划一结束,他就算保密级别再高也会回家。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好啊。”
王磊声音干涩,他回过身,紧紧抱住他的少年。
世间满是风雪,而他们在此相拥。时间曾在昏暗的房间里短暂地停驻,在少年的心上写下一首谜语般的诗歌:
有一个光明的字,
被一支光明的手,
写在一张光明的纸上。
……。
王磊的手机被他随意丢在客厅的茶几上,从刘启最后看见他按灭屏幕的那一刻起,手机的屏幕就再也没有亮起过。
——情况不乐观,天机有数据的备份,他知道生命科学实验室有危险人物存在。贸然删除会导致天机灭口‘火种’计划相关的所有人。
——MOSS,有什么方法保住刘启
——没有不威胁到他人性命的方法。
——威胁到他人的呢?
——替换。
——换成我
——……你确定?
——确定。
——王磊,我要开始操作了。
——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