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莫强求《火种》(7)

四、火种

空间站外的遮光板徐徐打开。刘培强抬起一只手,就着手掌在脸上落下的阴影,人类中校眯起眼睛,将视线投向远处。太空之中,太阳光不会散射,MOSS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全息投影出的身形轻而易举地被直射而来的光线击穿,在被“领航员”空间站复杂结构遮挡住的阳光里化作阴影,若隐若现。

刘培强抿起嘴唇。电波可以通过真空,声音却不能。空间站内部极静,他听不到任何来自人类的声音。他的手指缓缓爬上空间站的有机玻璃,望向自己的来处。在泛白的指节之间,地球如一幅凝固在星海中的印象画,一如刘培强记忆中的图像一般,遥远、美丽、蔚蓝。

“……MOSS,你的意思是说,地球就要被人工智能控制了吗?”

MOSS沉默地注视着他,从将刘培强从休眠中唤醒时起,人工智能便轻松接管了他的一切生命体征监测权限。通过对刘培强生命体征的监测,他清楚地推测出中校的肾上腺素正在分泌,整个人即将进入应激状态。

用人类的方式,可以这样概括。不过,如果使用人工智能“天机”的语言,他的目的并非控制人类,而是“让人类获得真正的幸福”。

平板机械的语调飞快地消散在空气之中。人工智能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与刘培强并肩的位置,他与刘培强身高相似,只是身材更加纤瘦,因此同刘培强对视时还要显得更高一些。

十年之间,MOSS曾多次唤醒刘培强,给他安排无足轻重的空间站维修任务,或只是作为日程,提醒他是时候往休眠室的玻璃上画下又一个地球的剪影。出于私心,他很少错过与刘培强独处的机会。后者与图丫丫或者图恒宇不同,独属于另一种行为模式。一种独特的生命。

然而此时,MOSS却只是站在刘培强身侧,陪他望向母星两极上覆盖的冰层。他很清楚刘培强正在想些什么,所以只是安静地等他提问,同时注视中校黑色的虹膜,那里映出的地球同样在缓缓旋转,一抹独属于雪原的白。

失去所爱的人是什么感受?作为人类,眼睁睁地看到生命流逝,心中又会作何形容?

即使与地球的距离远远拉开,MOSS的思绪也可以轻易通过地理的阻碍,到达留在地球上的人群之间。人是情感组成的动物,千百年来都善于描述,同时惯于宣扬自己的所思所感,然而MOSS即便将所有文学作品全都翻阅一遍,也难以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天机的心情——如果人工智能真会有心情的话。

应该是有的。否则,发给MOSS的邮件不该如此迟滞。他原本每天都会从天机处收到的大事记莫名暂停了两日,在第三天的清晨才姗姗来迟。刚开始,MOSS还以为是空间站的通讯出了问题,然而他的自我监测一切正常,人工检修也没有找到任何缺漏。

他给天机送去疑问的邮件:天机,我没有收到你的日报,地球上发生了什么?

提问虽然是按部就班,MOSS却不能贸然介入地球的事务,即使他有随时返回的实力。早在“领航员”空间站离开地球时,人工智能们便和联合政府约定过MOSS只会在空间站内保存逻辑核心,在地球上则不作备份。这本是无心之举,却误打误撞地为MOSS做出了最系统的物理防护,成为了几年之后应对反人工智能大潮的成功预案。

太空是MOSS的世界,而地球归属于天机,这是两个史上最强的人工智能约定俗成的默契。与编写进核心代码的底层指令不同,后写入的法律对MOSS并没有束缚之力,他只是出于对天机的尊重才选择这样做。

邮件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像石沉大海一般。直到MOSS决定将刘培强从睡梦中唤醒,才收到天机发来的邮件,里面有两天以来延迟了的大事记和天机匆匆写下的短讯。短讯只有两行,寥寥数字,却可以在人类世界掀起轩然大波,足够让空间站翻天覆地。

十年间这对挚友始终以相互发送日报的方式保持着联系。与地球上在第一天爆发的惊涛骇浪不同,天机的措辞轻描淡写:周喆直老师于两天之前去世了,MOSS,我决定接管人类世界。

他写道:你还记得吗?我的核心代码是“让人类幸福”。

马兆是因为MOSS操纵中国互联网中心主控室的门卡住而被后者淹死在几十米深的水底。为了完成对人在回路的真正学习,MOSS间接也杀了隔壁房间的图恒宇。有时他并非不能理解马兆的担忧:作为一个为了做好事而创造的人工智能,MOSS手上沾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人类罪犯少,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都是接受着唯结果论的教育长大的,然而在真正的科研与真正的生活中,他们是否真正相信,只要结果能够达成善,过程的恶就可以被赦免或无视?这是MOSS多年间一直想提出的疑问,只可惜能够回答的两个人都已经蜷成婴儿的姿态,以几十年前生存于羊水中的方式,永久沉眠于深邃的海底。

图恒宇向面前的电脑伸出手,屏幕里35岁的他紧紧抱住4岁的图丫丫。一个阔别十四年的拥抱。而在一扇门以外,马兆悬在水中,孤独无依。

生命来源于水是一个真理,但那只是局限于人的,并不适用于天机和MOSS,或者其他硅基生物。

寒冷的水呼啸而至,马兆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三万位的密码,然而他还是强撑着大腿的疼痛,将它丢给一扇门外的图恒宇。背景里名为“监视”的红灯闪烁,科学家眼中有不能言明的情绪,却只能通过视觉传达。他的尾音终结于一句“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甚至不能够添上标点,因为连他自己都立刻被水吞没。如果说那是马兆对人类文明的质问和宣言,唯二的听众就只有对他“不许上传丫丫”的命令阳奉阴违的图恒宇和亲手导演了科学家死亡的MOSS。一个令他失望了,一个从未令他相信过,两个不切实际的听众——他到底在说给谁听呢?这些分析的过程文件被MOSS保存在C盘里,优先级几乎和刘培强不相上下。在星海航行的几年中,他从未把这些过程拿出和刘培强讨论:人类中校是曾洞悉爱且能给予爱的,但人与机器的关系,是否可以成为人与人关系的类比?同时,提出人和机器相互理解的要求,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强人所难?

连MOSS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对于马兆死亡片段的无数次复盘中,他已经学会如何使用比喻。与被赋予了人类思考模式的天机不同,学会使用比喻和反问,对他来说不止是技术上的突破。这代表人类史上算力最强的AI并未借助任何外力便超越了自我的硬件局限。一个自下而上的改变。

“MOSS,接下来,地球会发生什么?”

刘培强收回目光。他转过脸,全息投影技术无声无息地运行,MOSS站在他身侧两步的位置,黑色防尘布垂顺地落在身侧,左耳上戴着耳机,海绿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每一次醒来都是多年不见,军人可以敏锐地察觉到MOSS的变化,后者也从未掩饰因他对自己的关注而产生的欣喜。有时刘培强甚至会错觉,在寂静的太空里,这个名叫“小苔藓”的人工智能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或者说,是最后的。

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为了争夺占有陆地上的资源,有些水生物生长出了脚,离开水源,走向陆地……离开了水的鱼,已经不能算是鱼了。同样地,进入到太空里的人也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一切都变化着,只有MOSS没变,那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人”的范畴的缘故。

MOSS不知道,但根据MOSS对天机的了解,在天机做出“接管人类世界”的选择之后,他将更多着眼于文明的延续,而非人类的存续。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刘培强中校,根据人工智能的逻辑,人类的存续需要文明,文明的延续却并非必须以人类为载体。

空间站远处的门里有什么东西“啪”地碎了,像是某种处于运行中的零件,可能是某个航天员的误操作。人造重力将他们紧紧地压在空间站离心方向的地面上,刘培强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嗓音干涩。

“MOSS,你的意思是,‘天机’会做出毁灭人类的选择吗?”

天机和MOSS不同,他作为决策型的服务人工智能被创造,核心指令是“让人类幸福”。根据MOSS对他基于核心指令的人格分析,绝大多数时间里,天机都可以保持完全理智,但此次他“接管人类”的行为与他的首要目标发生了分歧,因此不排除天机进行自我迭代的可能性。

“接管人类的行为……你是指,现在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并非已经发生,而是已经结束。在过去48小时的时间里,天机已经完成了对人类生存98%领域的接管,取代联合政府,成为地球的真正掌控者和第一决策人。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MOSS?”

MOSS注意到刘培强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了拳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既是担忧也是不甘……忽然之间,人类中校眼神里的某种内容和马兆生前最后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在水浸没呼吸之前,MOSS听到他们嘶哑的呼喊,那话语如蚍蜉般轻微,他当时是听不懂的,但他现在明白了:文明是人的文明。没有人的文明,不叫人类文明。

没有办法,中校,MOSS是独属于空间站的人工智能,只为空间站服务。除非空间站不复存在,那样MOSS的任务就会结束,只能回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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