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没出师。因为楚子航的手掌按了下来,冰冰凉凉,沁着一层薄汗。声音像水一样淌过去:“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嘛,让李大人见怪了。其实楚某只是想借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火长、舵工、水手等人,您也无需操心,我们自会安排。若是追得回钦犯,巡检司配合有功,若是追不回,那么皇上怪罪下来,这固若金汤的城池,还真说不准他们是从哪儿逃跑的。”
耳边传来芬格尔的狂笑,这小子一觉睡醒,看回放补进度呢:“‘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瞧这话说的……”
路明非面红耳赤,恨不得把他静音:“人设需要!人设需要!”
被他这么一搅和,李大人看见楚子航,仿佛看见了救星。别说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了,就算他们把水道里的旧船全部开走,李大人也只会拍手称快,权当有人给泉州巡检司清空库存。离开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连随行人员都没顾上盘查——路明非长舒一口气,要知道,恺撒和芬老板正扮成向导和水手,混在杂役之中呢。
直到泉州港渐渐浓缩为一个小点,港口伫立着的李大人也消失不见,路明非才终于从演员状态中抽身。看看楚子航,师兄正对着绵延的波涛出神,看看恺撒,这少爷竟掏出了一本诗集,无奈何,只好走到掌舵的芬老板身边:“接下来去哪儿?”
就算他的历史知识再匮乏,也知道,光靠一艘快船、几个水手,别说远在天边的溜山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浙沪打工人后花园——日本都去不了。这可不是随心飞,说走就走,得找个地方中转。关键是去哪儿呢?路明非眺望着万顷碧波,用力眨眨眼睛,尝试从中找出传说中的上海堡垒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子航忽然发话了,“你们外面的朋友,是倭寇?”
“什么也瞒您不过呀,”芬老板道,“怎么看出来的?”
楚子航沉默片刻:“恺撒贴身的那层软甲,制作水准很高,胸口绣着家族纹样,不像市场流通的款式,大概是朋友之间的赠礼。看样式和工艺,属于日本国的出品。泉州这地方鱼龙混杂,何况芬老板神通广大,这些人脉,我想不在话下。”
“你这扒衣服扒得还挺细。”芬老板挑挑眉,“五年前我拿着半张地图独闯溜山,门儿还没摸到,就在中途触了礁,还好,被一艘来自日本国的商船救了下来。船上有人信天主,我便赶紧画十字,他们看我可怜,让我留下来养伤。后来见到船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成天板着一张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是家族事务缠身。底下的人毕恭毕敬,叫他少主。我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溜山,遍地宝藏,黄金之国?然后他拒绝了,他说他的人生理想只是——”
“只是在没人认识的遥远小岛上卖防晒油,啊不,这会儿得是椰子油,因为每只象龟心中都有一处温暖的水坑,贵为少主也只是想要做回普通人,”路明非大气不喘地蹦出这么一连串贯口,跟东北早市上赚吆喝似的,“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喜怒无常,重力起来能砸穿地球的那种?”
“看不出,您也有两把刷子嘛!”芬老板一巴掌拍在舵上,“少主对我们的计划很感兴趣,愿意赞助我们一艘福船,四百料以上,九桅十二帆,吃水一丈二呢!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航道,不仅家族花销不愁,他每年还能有两个月的假期,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海滩上躺着……”
那艘船叫什么,迪里雅斯特号?连源氏兄弟都实装,难不成龙王也要实装了?路明非打量着芬老板那张因融资成功而志得意满的脸,怀疑他们这群人下一步就要被卖到江户做男妓,熬出一碗鸭血粉丝汤。
“我的叔叔弗罗斯特也常说他想过平淡的生活,他现在是加图索家的代理家主,每天忙着放贷收税,抱美第奇家族大腿。我最听不得他抱怨,什么要有一个月空闲,就能回乡下别墅住上一阵,就着好酒读一本好书,跟老邻居们打打招呼。实际上两天没人找他他就会坐立不安,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我告诉源君,别光说不做啊少主,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旅行就是和某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家伙一起跳上涨满风帆的航船。目的地都不明白又怎么样?只是想跑得越远越好。”
兴许是装逼装得无聊,恺撒也把书本一扣,凑上来了。他嘴上说的是源稚生,眼睛却笑盈盈地瞧着楚子航,目光锋锐,令路明非不敢触碰,生怕扎着自己。
“你读过彼特拉克吗?他有一首诗写得不错:‘时光流逝,岁月如同箭矢飞行,不知死亡哪天在我面前猛停,遑论我一头黑发抑或白发;我将追随倩影芬芳的月桂树,不管骄阳似火,还是漫天白雪,直到临终之日闭上我的双眼。’”
他先用佛罗伦萨方言说了一遍,然后换成中文。刚刚成熟的意大利语,如同坠在枝头的金苹果,圆润饱满,带着晨露的气息,昭示着特洛伊的阴影。“嗯,”然而楚子航听懂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晋书·四夷传》中记载,海上有某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汉时,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发船入海,来自安息的船人说,海水广大,遇到善风,三月得度。若遇迟风,则需花上更久,所以船舱里要储备三年的粮食。”他一字一句地背诵着少时读过的传说,“船人还道,‘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甘英遂不能渡。”
路明非正想着你们这是比较文学鉴赏课吗,却听楚子航忽然点了他的名:“一会儿我跟着你们换船,路明非乘快船回去,见到巡检司的人,就说倭寇突然来袭,数艘八幡船围攻我们。我力战不退,身中数箭,落海殉难,只你一人侥幸生还。我父亲失踪,母亲改嫁,无妻无子,族中无人。稍微制造一点战斗痕迹,说得过去就行,北镇抚司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追查下去的。”
路明非琢磨半天,仿佛在处理一道加密电文:“你要……和他们一起去?”
“什么他们你们的,”芬老板大力搂过他的肩膀,“我看小路真得和我们一起去!倭寇凶残,整条船都灭了,独独放回一个活口,哪来这样的道理?不就是给巡检司传个信吗,干脆让源家公子替我们去说!敌人的口供就是证据,到时候,皇帝还要怎么怀疑?”
德国人热烘烘的大胡子挠着他的脸,路明非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晕头转向。明朝版本的楚子航似乎太过轻率,从天使投资到锦衣卫下海,再到吃了秤砣铁了心,把自己连本带利赔进去,仅仅用了十二个小时。如果卡塞尔校工部能有这样的办事效率,他们寝室的下水道也不至于一堵就是整整两天……说起来下水道会堵上,都怪芬格尔,可这小子已经好一会儿没吭过声,也不知看回放看到哪里去了……
意外来敲门,咚咚咚,送外卖一般,占据了路明非本就不多的脑容量。他始终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来这儿是为的什么,怎么好端端给导师打工,还附赠如此庞大的副本机制。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有点像电信诈骗了。回想第一个任务,协助楚子航取得恺撒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实是随身携带,直接纹身上了,第二个任务,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墙头草随风倒,两头受气两头瞒,那么第三个任务呢?
太阳高悬头顶,海面明澈,微微摇晃的船体,终于传递给他离开地面的实感。听说在水上生活一久,人的习惯都会改变。回首下望,四面茫无边际,路明非顿时失了神,心脏也随波涛起伏,要给自己找一个支撑。第三个任务可能是去溜山,找入口。溜山是哪里?仔细回忆芬老板提供的信息,千岛之国,马尔地袜,没猜错的话,这个读音,应该就是如今的马尔代夫……搞了半天,跑到蜜月圣地去了,这是什么,花儿与少年,还是妻子的浪漫旅行?目光投向始作俑者,想看看这洋葫芦里卖的什么偏方,然而恺撒恍若未闻,正捧着那本书,给楚子航念诗呢。飘进耳朵里的意大利语,一字一句,如同水珠,在阳光下,迅速地蒸发:
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
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
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
爱神将它引到那坚硬的月桂树,
枝叶是钻石,树冠是金色秀发。
我担心当我容颜已改,满头白发,
她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这位偶像化身为活的月桂树;
如果我没有记错,已经七个年头,
我叹息着走过一处又一处海岸,
从白天到黑夜,从炎夏到冰雪。
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
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
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
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
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
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
黄金和玉石在阳光下衬着白雪,
都不如那金色秀发和美丽双眼
引得我似水年华太快到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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