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玖】
鸡蛋是温热的,带着母鸡的体温和绒毛。我把鸡蛋轻轻放进垫了一层布的竹篮里。正值清晨,但因为早起已经把地锄过一遍,感觉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无限递给我一张手帕,我擦了擦脸。
好温馨的乡下日常。如果无限不是像在看犯一样看我的话。
我停下来,看着他。
无限斟酌一会,谨慎地问:“你没活干了吗?”
无限看了看鸡圈温暖整齐的干草,均匀的饲料,装好的鸡蛋,然后继续说:“那我给你做早饭吧,你要吃水煮蛋吗?”
说不上哪句话更气人。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进仓库拿起钓竿往外面走。无限亦步亦趋,被我回头瞪了几次之后终于停在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我远去。
自从西木子离开后,这两天他都保持这种状态。虽然说是爱慕,但他的情绪表达也非常有距离感,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我后面,再不济就说点怪话,比起追求感觉更像是监视(……)
日光正好,路过一排又一排不规整的乔木,我往溪流上游走去。刺耳的蝉鸣从林中传来,地上泥土肥沃,杂草野花蓬生,走动的声响惊动许多蝴蝶,从我身旁飘然飞过,隐隐有花香拂面。
在我达到溪流边之前,一只银光闪闪的蝴蝶从远处慢慢飞来。
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触须、节肢,甚至鳞片都泛出无机质的光芒,显然是一只做工精细的金属蝶。
我放下钓具,开始脱鞋,卷起裤脚,银蝴蝶着急地围着我打转。我踩上冰冷的溪水,抬起手,让蝴蝶降落在指间。巧夺天工的蝴蝶羽翼像是齿轮啮合般慢慢收起,只落出一点点金属连接的痕迹。
堪称出神入化的御金能力。
“……骗你的,我不是要去钓鱼。”我对蝴蝶说,“我们要到河对面去了。”
蝴蝶闻言再次飞起,停在我肩膀。
拿起鞋子和钓竿,我赤脚淌水到溪流对面,再次穿过一片葱郁的木林,面前就变成了一片点缀着稀疏野草的开阔悬崖。远山几乎融入云间,飞鸟在边际成群掠过,太阳自后方升起,树木山崖辐射出一片气势磅礴的阴影。
金属蝴蝶静静停留在我肩上,我回头看来时的路,只能看见地上一串带砂脚印。
再次看向山崖时,无限已经出现在了山崖边缘。他一手放在后背,另一只手握一枝花,长发微垂到肩膀,侧身低头,恬淡地看花。
里面栖居一个稚嫩的花灵。
这里灵力充沛,花灵稳定,有望在年内诞生出一只小小花妖。
无限轻轻地把花放上树冠,以免蚊虫叮咬、雨水腐蚀。我看了看此树命轮,发现它命有一死,是为雷击,应该就在这个夏天了。
“要把花带回去,不然这小花灵会被雷劈死的。”我心想,“这树要成雷击木,向死而生,百年后有新造化。我还没见过成精的雷击木,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算了,我未必能活到这花妖成型的时候。”
我取走了那枝花,金属蝴蝶飞到花瓣,平和地稳定生灵。
我跟着无限回家,没有穿鞋,依旧赤脚走过森林、草地、溪流,感受地下土壤勃发的生机。这是大地,也是母亲,万灵最后的归途。
我把花插在了陶水壶里,水壶边缘还有小小的被猫啃食的牙印。
桌子上放有小黑习字的纸笔课本,笔尖大剌剌敞开着,没有合上笔盖。我捡起笔,想了想,在草稿纸面写下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后又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风吹了进来。
洁白的花瓣犹如子宫般包裹住纯洁的灵,新生命即将从中诞生。那是天地间孕育而生的灵魂,在诞生那一刻它非人非妖,非神非怪,仅仅是生命而已。
他低头看花的侧脸,略带一丝怜惜的温和。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二十】
哪吒是在半夜来的。他身上还穿着花里胡哨的T恤和大裤衩子,混天绫像个袖章似的绑在手臂上,配上幼童的外观,怎么看都像是小学里的纪律委员。而他双手抱胸,一脸生闷气。
“喂,无限。”哪吒面无表情,“那小疯子呢。”
“回房间了。”
“西木子来找过你们了吧?”
“找过了。”
看见无限这副样子,哪吒原本Λ的嘴角也逐渐变成V。
“追星四百年一朝见正主,是不是很幻灭?”他揶揄,“那家伙本人可不太好相处,一根筋似的,能把老君和西木子都气得跳脚过,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无限坐在房间门槛上,手臂放在分岔的两腿上,姿势是很大马金刀的,但气势却很秀气。他低下头,想了想:“还挺好养活的。”
哪吒坐到他旁边去,托着腮,露出一点和外观相符的孩子气。
“春心萌动了吧?四百年铁树开花啦?”
无限默不作声,只是坐在那。
“天师这个人嘛,虽然是个疯子,但确实挺有魅力的。栽得不亏,无限,她确实是那个年代万千少男的梦中情人。”哪吒拍他肩膀,“不过现在想和她有交集,恐怕会遇上大麻烦。你应该也知道,她的【生灵系-毁灭】和【造物系-诅咒】是万中无一的能力,持剑燃火就能越过现实因果,直接斩灵,这就是她当初能重伤那伽的原因。在这个时代,她是唯一有能力杀死我们的人。”
话说到这里,哪吒的语气不免变得严肃:“这么多年来会馆都在刻意无视她的踪迹,不广而告之也不通缉,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庇护。她有多危险就有多脆弱,是普天下最薄最锐的一把剑了。现在,如果真的想要让天师安度余生,就不要让她继续行动,这样对会馆,对她自己都好。”
“我收留她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无限说,“我只是觉得她现在很孤独。”
“她不是孤独,她只是快要死了。”
诅咒入骨,命剑破碎,空留一身火,等火烧光了,她也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无限一会在想她现在的灵还够烧几天,一时又在想为什么当初不早一点主动捡到她。如果这是命中注定,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是最后一刻?
哪吒没有打断他的思考。现在,他收敛了所有稚嫩的少儿气,眼眸、神色、眉弯沉静如海,这是一片历经三千年风霜的海。他见过的人,比所有妖精遇见过的人类要多;他看过的,也比所有生命见证过的要深刻。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精的国度,一个朝代总有一个朝代的败落。风华绝代的人物常出乱世,天师是一个,无限也是一个,他不想让他们沦落至这个局面,但这就是生灵的时间。只要是生灵,总会被时间打败。
他希望这件事有一个平静的结局,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哪吒放缓了语气:“想得怎么样,肯放手了吗?”
无限抬起头,断然回答:“不。”
【二十一】
越过窗户能看见一只干净的布鞋。
无限手扶着窗台的上栏,另外一只手着地,和鞋并放一块,在我睁开眼睛时看过来,多少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滑稽。他本人却没有这种自觉,自顾自蹲在窗台上,和我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不好。”我说,“小黑和母鸡们也蹲过我的窗户,这个是你教的吗?”
无限移开视线:“并不是,我以前没爬过。”
“是不太熟练。”
“那我多加练习。”
“……”
“……”
“还有什么事吗?”
“嗯。”无限说,“我们要准备逃亡了。”
我:“……?”
几乎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几分钟后无限带着我钻进山林,一路往山上走,又到了今早看见的悬崖边上,这次他拽着我直接纵身跳下,在谷底落地瞬间,法阵被灵力启动,光芒大盛——然后把我们传到了一片无山无树的荒漠中。
这看起来是一条紧急的逃生通道,不知道哪吒和他说了什么,竟然逼得他要和我连夜逃走。
“小黑呢?”
“我暂时交给鹿野了。”无限解释,“我的另外一个弟子,在会馆工作。这次行动她因为师徒关系避嫌不能参与,我就把小黑交给她带一段时间。”
“哪吒终于想通了要让人围剿我了吗?”我觉得有些好笑,“就这么怕我发疯,拼了命不要和他同归于尽?他可不在我的名单里。”
“不是围剿,是活捉。会馆想你死前安定下来,别惹事了。”
我嗤笑了一声:“我看是想保他们的生南馆长一命吧。”
大漠金月,细沙如雪。我们在一片白沙中缓慢前行,夜里的沙漠温度很低,几乎凝霜,无限给我披了一件衣服,我没有拒绝。
“我见过生南会馆馆长两次,他是陆龟成精,五十年前娶了一位人类女修。”无限忽然开口,讲述故事般,“女修资质不足,大限将至,已经满头白发。大家都笑他们是青蛇和白娘子一对,他也不在意,变成老人模样陪伴妻子度过最后的时间。”
“过得真幸福,早知道我早点去杀他。”
“我想说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害人了。”
“我知道。但是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一命换一命,谁也逃不掉……包括我在内。”
“可是我想你活下去。”
“无限。”我抬起头,“你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
“我没有资格评价你,但是你的立场也让我觉得恶心。”我冷淡地说,“如果你站在妖精那边,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如果你站在人类这边,更不应该管我的事。”
“因为你做的事情不为人也不为妖,为的是自己。”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想让你活下去。”他侧过脸看我,神色像是在看那一枝花,“不是被会馆拘束到死,而是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过完这侠客英雄的一生,对抗厄运,对抗浩劫,对抗会馆,做尽你一切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他是真的很爱我,但爱并不能使我动摇。我说:“我是一定要去杀那龟妖的。”
无限为我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带你到生南。”
我也笑了。
因为我心知肚明到时他会拦我。一定会。
写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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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寡妇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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