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郁闷的感觉又盈满了你的胸腔,仿佛无数只蝴蝶横冲直撞,试图将春天撬开。
无限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抬眼望着房檐上的你,轻声说:“等我伤好,你就看我顺眼了,好不好?”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说“好不好?”,似乎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哄你。
你面上发热,干脆一眼朝他瞪过去:“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看你不顺眼了!”
无限温和道:“怎么会呢?初见那日,如果不是你留我们在家吃饭,我和师父怕是要饿一整晚肚子了。”
无限知道,那时剑夫子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因为米是第二天剑夫子领着他去买的。
“……那日,那日我还将你甩在了门外!”
“你只是关门的动静大了点。”
“我还每次都在瞪你!”
无限颔首,面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意:“是啊,你每次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出现。”
“…………”
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呀!
“你看待事情和我有不同的角度,总是能注意到那些我注意不到的地方,但为什么要用负面的眼光看待自己呢?”
……你瞪着无限,想从那双过份澄澈的蓝眼睛里找出一点虚伪或讨好的痕迹,却只从那一片坦然的真诚里看见此刻狼狈的自己。
那股横亘在胸口的郁气忽然就泄了劲,你瞥开脸。
这个人,轻而易举得到了你没能得到的认可,又用日复一日的坚持照见了你的懈怠。
无限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就是天赋比你好,也比你更努力。
你不喜欢无限,只是因为他太好了,你看他越不顺眼,越衬得自己丑陋。
这份情绪与他无关,你只是无法面对,为什么自己不是这样的好的人呢?
春去秋来,时光在崖尖的晨昏交替中流淌。当年的孩童抽条拔节,无限出落得芝兰玉树,比起剑士却更像个文人,而你也追赶着这个“不顺眼”的竹马长大了。
他寅时起,你便卯时在后院拉满弓。
他劈完一千剑,你便射落一千片寒秋的落叶。
他于月下领悟剑意,你便在山岭之中凝神冥想。
就这样,一剑又一剑,一箭又一箭。
无限似乎对你的追赶毫无所觉,又或许早已习惯。他总是在你突破瓶颈时停下脚步,会心一笑般朝你点点头,又在你气馁时,用那种能死人的坦诚对你发问:“你昨日只能射百步,今日已能射一百二十步,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刻?”
因为无限已经可以打败使木剑的剑夫子了!
这话你当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憋着股劲更努力地射箭。
就这样,几乎参与了对方所有进步的两人一起走到了十三岁。
山下的硝烟味,是随着一阵磅礴的山雨飘来的。
起初是山脚下的行商缺席了月历的造访,下山赶集时,又从零星逃难而来的人口中听见了支离破碎的消息,最后是自山下升起不祥的黑烟,就连风声中都隐约能听见鬼泣般的哭嚎。
关于战争、关于死亡、关于王朝倾覆的消息,与带着血腥气的风,一点点渗入这座宁静的山崖。
娘亲和剑夫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关在屋里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乌云压顶的清晨,娘亲将你叫到了面前。
往后的日子里,无论你如何思念她,有关那天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娘亲嘱咐你无论如何都不要下山。说完,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秋夜敲开对方的门借一壶拜师酒一样干脆,娘亲敲响了剑夫子的门。
开门的不是那个颓然的柴夫,而是娘亲口中那个曾经名动四方的剑客。
他们没有再多说,就像只是每一次下山采买那样,娘亲替你整了整衣领,剑夫子则拍了拍无限的肩膀。
然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山路尽头,被浓雾吞没。
这一别就是一年,三百多个日夜。
没有任何音讯传回。
而山下的烽火未曾停歇,连带空气都如泥泞的急湍,汩汩流淌着混乱与死亡的气息。
你变得更加沉默,箭矢破空的声音成了代替唇齿的语言。
无限的剑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出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这困住你们的时间和年少的羸弱一同劈开。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如血,将云层和远山都染上一片惨烈的红。
你循着声音找去,一时竟然不敢喊他的名字。
“我要下山。”
说这句话时,他正收剑入鞘。
素色的衣袍溅上了血,那队骑兵躺在他脚下,只留下了几匹不安嘶鸣的马儿。
你握弓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泛白,心却忽然一松,仿佛等待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他们出事了。”无限望过来的瞬间,你避开了他的视线,但那残忍的话音仍然传入了你耳中,“除非如此,他们不会允许有外人打进这座山。”
压抑了一年多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你猛地抬起头,却见暮色四合中,最后一抹天光落在了他湛蓝的眼底。
无限朝你伸出了手。
“山上更安全,但我想你不愿只留下自己一人。所以,与我同往,可好?”
好。
你们在日出时骑马离开,尚未抵达山脚下的小镇,那股死亡的气息已如实质般缠绕上来。
镇口的牌坊歪斜着,其后并非你们熟悉的熙攘街市,而是一片残垣断壁的死寂。
目光所及,尽是焦黑的梁木、破碎的瓦砾,以及……
残缺的、肿胀的、被乌鸦啄食的尸骸,以各种绝望的姿态匍匐在地,零落在大街小巷。
这就是娘亲和剑夫子要下山来阻止的……地狱吗?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混杂着灰烬与腐烂的味道,直往你身体里灌。你的胃部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酸液凶猛灼烧着你的喉咙,尝试挪步,却在下一刻被这满城凄凉压弯腰,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直到吐无可吐。
被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里,无限静静地站着,身姿得挺拔像一柄骤然出鞘却不知该刺向何方的剑。
与你不同,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地、固执地,从日暮站到夜深,又从夜深站到黎明第一缕惨白的光照亮这片废墟。
你就站在他身后一寸的距离,身体冷得发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忘剑峰和山外这个真正残酷的世界,隔着怎样一道血海深渊。
良久,无限回身握住了你的手,你们继续走,像两个游魂,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艰难地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
消息是从几个被你们救下的散兵口中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
那因与妖勾结而被放逐的妖女回到了风雨飘摇的旧国,传说她箭无虚发,却在月前中了敌军阴险的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你愣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寒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带走你体内最后一点温度。
而那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剑圣也在那一战中被俘虏,如今正被悬吊在城门之上。
作为回报,那几个归队的士兵向上级引荐了你们。
他们自称是兴王麾下的边军残部,在这片崩坏的土地上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在确认并非敌人后,甚至分给了你们一点干净的水和干粮。
听说了你们要去那座城,为首的将领露出了晦暗不明的神情,见识过无限与你的本领后,终于松了口。
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也是那里。
有人领在前,路便好走了许多。
就这样,无限提着那柄剑夫子为他铸的剑,走向那座黑云压顶的城池。
然后,你们看见了。
高高的城楼上,形容枯槁的身影被铁链悬挂着,破烂的衣衫为风吹动,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痕和焦黑的皮肉。
尽管成绺的乱发遮住了脸,可从那依稀的轮廓体,你找到了那个曾经教你们练剑、给你们讲道理、会无奈笑着念叨无限的剑夫子。
他还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
他好像已经看不清了,目光越过纷乱的战场,却找不到落点。
可是他好像又看见了你们。
因为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囫囵喊着:“杀了我,只管杀了我!”
无限冲杀的步伐骤然停滞,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剑尖嗡鸣。
那柄日夜挥舞的剑,此刻却重得他几乎抬不起来。他红了眼眶,死死盯着城楼上那个身影,那是他的师父,是给予他第二次家庭的人,他又如何挥得出这一剑?
人群中一杆长箭飞驰而去。
无限恍然抬头,那是极好的一箭,锐利地射向他唯一的师长,却在抵达城楼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那种力量无限很熟悉,他下意识地看向你,眼神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请求。
“是金系的能力者。”
月中以来,不是没有弓弩好手试图给这位英雄一个痛快,只是这乱城之中有能人异士助阵,不让任何一个人成功。也是,这二人怎么会轻易被普通人斩于马下?
你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剑夫子,看着浑身颤抖、濒临疯狂的无限,心底那个被荒芜和冰冷填满的洞,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从背后抽出了那支箭。
那是你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支没有镞的木箭。
搭弓,引弦。
无需思考,你早已练习过千万次,在忘剑峰上每一个思念与愤懑无处宣泄的日夜里。
周围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瞬间远去,世界寂静无声。你眼中只剩下那个城楼上的身影,以及他眼中那最后的、清晰的恳求。
“嗡——”
箭矢离弦,破开浑浊的空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它没入了剑夫子心口,令悬吊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松弛下来。
无限猛地转过头看你,满眼赤红。
你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缓缓放下了弓,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后来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如何杀出重围,如何逃离那座死城,你都记不清了。意识仿佛漂浮在身体之外,只记得兵刃砍入骨肉的钝响,温血溅在脸上的黏腻,以及无限用嘶哑得仿佛被砂石摩擦一般的声音对你说的,“谢谢。”
你浑浑噩噩了三天,梦中腥甜的血雾里,被悬吊在城楼上的身影摇荡着。
第四天,从噩梦中醒来时天光破晓,金辉刺目,你想要去遮,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无限握着。
日出的晨光下,他宛如一座眉眼低垂的金雕塑像,炼狱人间,神佛闭目,无限也这样守了你三天。
醒来后,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决定随军加入兴王麾下,邀你同往。
“以前我总是在想,如何才能让一切不再发生,却是纸上谈兵。要终结这乱世,唯有以身入局,才可破局。”
你看着无限,看着这个你追逐了整个童年的身影。你们一起长大,一起修行,一起经历了最惨痛的失去,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可你们已经无法同行了。
你的箭在射杀剑夫子地同时也射穿了自己的心,那里只剩下需要独自吞咽的悲伤和罪孽,无法再装下黎明苍生的困苦。
于是你缓缓摇了摇头。
“我要回山上去。”
无限的路是千军万马,是以战止戈,是为天下苍生的图谋。
而你的路……不在那里。
你没有哪里可以去了,娘亲不在,忘剑峰是你唯一还能回去的、称之为“家”的地方。
总要有一个人回去守着家。
“无限,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他沉默地看着你,没有再劝,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着无数情绪,最终都归于沉寂。
你们就此分别,背对着炽烈的天光,你不愿再看谁的背影,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弓,回到了冷清的山崖上。
村里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如今战乱,人丁更是稀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守着最后的炊烟,这份近乎死寂的清静正合你意。
你重新住回了老屋,每日上山、练箭、探灵,循环往复。
偶有上山采药的人带来消息,你断断续续地听说,那个蓝发蓝眼的少年成了兴王麾下最锋利的剑。世人说他用兵如神,说他立下了一人守一城的惊世功绩,说他剑锋所指敌军落荒而逃……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一场又一场战事大捷,在你们二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十七,兴帝登基,改年号为无限。
无限元年,战火彻底平息。
一向安静的村中也响起了欢庆的锣鼓,那天你没有射箭,而是一个人在山中待到深夜。山风拂过你的发梢,带着盛夏的闷热,吹得心头那一片空茫的怅然终究散去。
他真的做到了,以无限之名,终结了人间纷杂的乱世。
他当然能做到,他可是无限啊。
未曾想到,无限将军荣登年号,竟然替你也揽了一份差事。
约是半个月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吭哧吭哧爬上了忘剑峰,拜在了你门前。她称你为住在忘剑峰上的神射手,说自己是经由兴国的无限将军指路而来。
“无限将军说,若我想学真正的骑射,天下唯有您可教我!我、我想向您拜师!”
你看着她被汗水糊住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其中有十年前那个人的专注,又像极了另一段时光里某个不甘落后的自己。
但你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我不收徒。”
女孩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天色已晚,你留她在山中住了一宿,第二日亲自送她离开。
远远地,你蓦然驻足。
只见晨曦之下,那座曾经尸骸遍地的荒镇,几乎变回了你记忆中的模样。
屋舍看不出丝毫破败的痕迹,袅袅炊烟重新升起,带着谷物清甜的香气。田地被重新开垦,劳作的农人在树荫下乘凉,几个孩童在绿地间穿行奔跑,嬉戏打闹。
阳光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温暖、明媚。
女孩紧张地说:“您、您怎么哭了……”
你抬手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最终你还是没有收她为徒,但女孩说这里和她的家乡很像,因此留在了这座城镇中定居,偶尔进山野猎、你也不吝于指点一二。
然而这不是结束,越来越多人被送过来,他们有的是无限的旧部,有的是无限麾下将士的遗孤,听说这里是无限将军的故乡之一,便也将这里选为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
“故乡之一?”
“嗯……话本里说,无限大人真正的家乡也在战火中消失了,但他孤身上忘剑峰拜师后,这里就成了他的故乡。”
……是了,你都忘记,无限并不是这座山中的人。可你也不是呀,这忘剑峰里,不都是落地生根的游子吗?
后来,你救下过许多贸然进山的莽夫,名字渐渐也传开来,他们中竟有许多人听说过你的箭,听说过你那惊世的一箭。
你不置可否,依旧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中,过着离尘隐居的日子。
二十年弹指而过。
没有什么雷霆万钧的天象,也未有霞光万丈的奇景,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寻常的一次吐纳,身畔流转的山风、叶片坠落的轨迹、远方云气的聚散、乃至脚下整座忘剑峰的绵延脉动,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未拉弓,只并指如箭,向着虚空轻轻一划。
一道无形气劲破空而出,却带着润泽万物的生机,掠过的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芽,转瞬间绽开一朵花。
一直在修行中追逐着无限的你,先他一步成仙了。
再后来,无限57年,兴帝驾崩,举国皆哀。
同年春天,隔壁院落的主人推开了你家的门。
那是个黄昏,他仍是一身素色衣衫,风尘仆仆,肩上落着几片桃花瓣,面容比你们分别时稍长了几岁,仿佛只是历经了一次漫长的远行归来。
“能否同仙子讨一盏茶喝?”
“我若不给,你又如何?”
他发出一声叹息:“怎么这般冷漠?可村中大家都知道你我关系。”
“知道什么?”
“我是你的童养夫。”
“?”你气笑了,提着弓砸他,“谁家的童养夫是六岁定亲,八十岁认亲的。”
你们从屋舍打进山林,又在月色沉静时打进山巅。忙于国事的年号大人距离成仙仍有一线之遥,却与你打的有来有往,如顽童般不讲道理的打闹过之后,两人相顾无言。
随着山下的镇子越渐繁荣,村中的小辈们纷纷搬下山,而当年同村的老人们也都离世,这座村中早就没有熟悉你与无限的人了。
“这些年,就一直在山中,没出去走动吗?”
“我不爱出门。”
“好。”他在你身侧一步之遥停下,与你并肩,“无论你想如何,如今的兴国万里,处处都能容下。”
你与他一同望向那片他亲手夺回的人间烟火。
“我总是在想,如果那时能同娘亲一起下山,想我没有对剑夫子射出那一箭,也想若是我同你一起去了兴国,一切会是怎样。可是,无论我如何想,那时的我都不可能做到……”
无限低声道:“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比我更强大,城楼之上的那一箭本该由我来承担,但那时,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
强大?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重量。你想过无限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他会用“强大”来形容你,一时愣在原地,片刻后,所有愁绪付之一炬。
“我曾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我自己,也不会原谅你。”
无限侧目望来,岁月未曾带走那湛蓝眼底深处的澄明,只沉淀下深潭一般温润的沉静:“那现在呢?”
你微微笑了起来。
与想象中不同,这句话说得并不艰难,反而如云开月明般自然。
“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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