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鸳鸯被,衣冠冢

“算起来大哥忌日快到了。”

慎予说:“我们一道回去祭扫。”

惜予摇头,“今年不比寻常,安安的预产期不就在四月里么,你哪能跑得开?”

“那叫姐夫陪你回去。”

“晓得了。”

宁宜在一边听着,等大人都不讲话才出声问:“姆妈,我们是不是要回杭州啦?”惜予摸摸她,没有回答。

—·—

这日夜里吃过饭,王遗时回到房间里为学生备课。此时惜予却来敲门,他晓得她轻易不会来打扰自己工作,现下定然有事。

惜予进来,王遗时为她拉开一把椅子,惜予将手里的茶水递给王遗时,两人面对坐。

惜予才讲要回杭州,王遗时呷一口茶,笑道:“就等你开口呢,我明朝去买票,咱俩一块回去。”

“不用了。买我一张票就好。”

“这怎么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的。”

惜予说:“我晓得你最近忙,学堂那边难请假。我快去快回。”

“这……”王遗时左右观察,惜予面色沉静,丝毫没有动摇意思,便知如何劝亦无用。

—·—

过几日,王遗时在车站送别妻子。

回杭州的火车上,冷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车到站以后,雨便也停了,像打定主意只陪这辆车、这段路似的。

灰白相间的云仍低俯天际,老宅附近的原野上绽放着大片大片黄澄澄的油菜花,在阴郁如墨的孤栖天地间独自鲜亮活泼。

惜予立在巷口眺望着那抹亮色,久久,方才拎着皮箱慢笃笃踏进回家小弄的石板路。

清明那日随父母前往祖坟,祭拜大哥的衣冠冢。

从墓前归家以后,谢老爷躺在廊檐下的摇椅里。

天井里又是断断续续的雨丝飘落,门外小巷里传来附近几家孩子追赶笑闹的声音,极高昂、快乐地喊着“清明时节雨纷纷”。立刻人笑着接下句,念完整首诗,声音也渐渐远了。

谢老爷闭起眼睛,似自言自语,“每趟去看你阿哥,见那一片茫茫坟茔,哪个不是正当年的小伙子。

“家里供他们习洋文学新知识,就都革命去。慆予,还有妳好些爷叔兄弟,把自己折了进去。你同慎予是我们的老来之子,哪敢再放出去闯。我何尝不知勉强你退学成亲的错处。可我已经有个儿子死在外头,连尸骨都没人殓,便想平庸无知总比丧命好啊,谁知险些贻误了你……”

老父剖白心迹,惜予虽未吭声,心下不免触动。

突然一行脚步声逼近,谢老爷立即缄口不言。谢太太从后头出来,手里抱件大衣,见谢老爷闭目而已,悄声问惜予:“睡啦?”

惜予还未答,谢老爷开口:“没。但快了。”

谢太太将大衣给他盖上,“当心着冷。”又招呼惜予去后院帮她整理长子遗物。

大哥的遗物主要是少年时在老家留下的物品,种类比较杂,食衣住行各种都有,还包括一些广州、香港生活时候留下来的书信、照片,有谢老爷去广州带回来的,也有哥哥的同学、朋友提供的,数量虽少,但更珍贵,因它们承载着一个青年人生最后时光的记忆。

所有哥哥的物品被放在一间厢房里,那是他的房间,生前从未住过,死后灵魂长依之所。

迈入房间,内里南北贯通,即便是阴惨惨的雨天,也有大片天光投泄进来。房间里西壁下有几口老木箱、衣柜、书柜、玻璃橱柜、甚至有书桌和两把圈椅,惟独没有床。

惜予从未被母亲邀请进入大哥的房间,母亲鲜少愿意与她幼小的儿女分享关于长子的一切。

谢太太打开上锁的木箱,里面是几铺被面,有新有旧,新的搁在上头。

谢太太说:“等天好起再拿出来晒晒。”

惜予伸手探入木箱,抚触最上层的被面,大红的丝绸上绣着鸳鸯与莲叶,整整齐齐铺排的丝线上一根抽出来的毛头都没有,还是鲜艳坚韧的模样。她记忆里大哥没有结过婚,应该是家里为了将来准备的。

谢太太见她看着喜被出神,浅笑道:“你哥哥有阵子来信,说有了中意的姑娘。这是我和你四婶婶准备的。”

“我以为阿爷会给哥哥在老家定亲。”

“那是对你,你阿爷存了私心,舍不得你远嫁,”谢太太摸了摸鸳鸯的眼珠子,“你阿爷仕途失意,有心报国却无路可走,便对你大哥寄予厚望,儿女情长概不过问,只问学业与志向,偏你哥哥学业让人没话说。他从小就外出求学,独自闯荡,因此主意大,心气高,是你们两个都不及的。说实话,他看中的人,我和你阿爷都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惜……我们家和那姑娘总归是没有更亲近的缘分。对她,我仅记得一些。姓许,属龙的,是广东顺德人。家里祖辈父辈下了南洋,在马来亚经营发迹,因此家里孩子特别多。她不是最大的,长得还算机灵,就是腮帮子大了些。”

“姆妈你记性真是好。”

“你哥哥的信都留着呢,他还寄了照片回来给我们看,待会给你找找。”谢太太忆起往事,突然噗哧一笑,“你爹见了照片上的人,鼻子哼哼了两声,说‘看上个老广’。但他又说广东人都很会读书。”

惜予说:“可不是,那康有为、梁启超不都是广东人么。”

关上了放被面的箱子,谢太太带着惜予给房间的家具除灰,又从橱柜里抽出一个铁质饼干盒,盒盖表面的花纹已经斑驳不清,谢太太利索地擦净盒体,将它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叠照片。

惜予、慎予俩姐弟的照片都是精精良良按着年份装进相册里,谢太太对长子理应只有更上心的份,怎么会将照片散落地搁在饼干盒里呢?

谢太太说:“这一些都是你哥哥的同学、朋友送给我们的,是陆陆续续收的,数量也不多。我就给收盒子里了。”她从一叠黑白照片中找出一张递给惜予,惜予拿到手上,她指着一个女孩,说:“就是她。”

黑白双色的纸质相片上,三五年轻人,一排列开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她哥哥的身边,坐着一个所有人里笑得最灿烂的姑娘,她给看照片的人留下印象,无一例外都只有两个字——灵气,像东南亚海岛的艳阳,逼人的灵气。

她穿着一件跨栏背心和不到膝盖的短裤,双手撑开在台阶上。长发扎得高高的,两道浓密英气的眉毛,一双深深的大眼睛,可以想见她的睫毛也必定长长密密。挺俏的鼻子再往下,方阔略厚的嘴唇,还有谢太太说的有些大的腮帮子,也叫槟榔骨。在惜予看来,并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夸张,分明是个小男孩一样英气好看的女孩子。

惜予将照片翻过来,原主人在背面写了一行钢笔字,褪色呈深灰:

与谢慆予、杨斯启于香港西医书院操场观许同尘女子田径决赛

赛后所照庆同尘夺亚

西元一九一零年五月十四日

“现在肯定结婚生子了,是我们孩子没这福气娶人家。”

惜予放下照片,将母亲搂入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给你买本相册吧,这样往后想哥哥了,随时翻开看看。”

会此时,姚太太寻上门来。佣人带她进来,她一个人来的,收了油纸伞靠在后院廊柱边。安安预产期就在清明过后一个礼拜,惜予本打算带着父母一道归上海,既然姚太太找来,又邀请她同行。

姚太太本就是来打听女儿的情况,她有心去上海照顾,但因为从未单独出过远门,不敢过去。得惜予邀请,自然欣喜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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