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予鼓励,“你今晚就做得很好啊。”
“宁宁不想让妹妹跟我们睡,我赞同,不全是为了培养她们独睡的习惯,我更怕宁宁多想,误会父母不再爱她如初。”
“难得你一个独子,却能考虑得这么细致。”
“惜予,诚然父母皆爱子女,可说一点偏倾也不存,是不可能的。我承认,我如今向着宁宜。她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惜予没有说话,扶栏眺向深远的夜空。
王遗时凝视着她柔和曲线的侧脸,说:“要是我偏心了,你可得提醒我、阻止我。”
惜予闻言,只是笑笑。
她渐渐觉得有些冷,拉上王遗时回屋去了。
—·—
次日清早,王遗时已上班去。
宁宜吃过早餐,同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蹲在楼梯间的拐角处玩玻璃弹珠,一位高挑的太太行至此处。她穿一身苋红色团花纹立领半袖长旗袍,妆容华美而不失俏丽,身姿曼妙却不显轻佻。
她迈上楼梯,经过了这群孩子们。
有个叫张勇的小男孩抬起头,吸吸鼻子,对另几位伙伴说:“她跟我姆妈用的一样的香水。”
宁宜问:“香水是什么东西?”
“就是装在一只矮墩墩的玻璃瓶里,淡黄色的,香的水。你没见过?”
宁宜摇摇头。
张勇站起身来,得意地说:“走,我领你们去看!”一帮孩子连忙抓起地上的弹珠,跟着张勇呼啦啦上楼。
张婶拉开门,见是一位面生的女士,问:“请问你找谁?”
“谢女士在不在家?”
“噢,来寻太太的呀,”张婶敞开大门,“怎么称呼您?”
“我姓金。”
惜予听见声响,出来一看,金小姐站在客厅,笑眯眯地看着她。上一次见面时的狼狈和敌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笑泯恩仇,是同为女性的理解。
“金小姐,喔……现在该叫罗太太了是不是,”惜予说,“快坐。”
“太太用茶还是咖啡?”张婶问。
金小姐说:“红茶。”又对惜予说:“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金小姐’。”
金小姐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走到沙发边落座。
“好像布置得同几年前不大一样了,”金小姐拉过惜予的手,“之前你没来婚礼,王善言说你即将生产,今朝就是来看看你和孩子。”
惜予带金小姐到卧室,金小姐伏低了身子撑在婴儿床边端祥片刻,和惜予讲:“真是好看得不得了,绝非客套话!我要是能生个这样的,做梦都笑出来。”
“那你可得耐心养上一阵。她刚出来的时候又红又小,才五点六磅(2.54kg),像只老鼠,和‘好看’没有半点关系。”
“我可以抱抱她吗?”金小姐摩拳擦掌,满脸期待。
惜予从婴儿床里抱起平宜,交到金小姐怀里,教她,“颈子还是软的,要托住。”
金小姐抱过去之后,掂了掂平宜,感慨道:“好像抱着一只热水袋,软呼呼的。有名字了吗?”
“平宜。太平的平,宜人的宜,宜字辈。”
“王家还排字辈吗?”
“原本没有,因我家如此,王遗时借鉴过去了。”
“他可真好意思,”金小姐嫌弃起前任来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哎?你们不还有个大的么?”
“在楼下玩呢,方才上来你没见到吗?”
“确实有几个小孩,没留意。她又叫什么?”
“宁……”
话说一半,便有人擂门。那边张婶一开门,立即传来一阵嘶吼般的哭声,惜予一听就知道是宁宜,赶紧过去,金小姐怀抱平宜紧随。
只见宁宜站在门口,一张小脸涕泗交加,哭得抽抽又抖抖。
她身后,赫然站着一对母子,是新搬进来的张家门。
惜予把宁宜拉到跟前搂着,问张太太:“出什么事了?”
“喔唷,王太太呀!你这小囡来我们家里玩耍,怎么好随便拿人家香水,这不,摔在地上碎掉了呀!我买菜回来,一进门,一股味道朝着脑门子就冲过来,更不用说那满地狼藉。你不信的话,自己看看喏。”
张太太拎出来一只布袋,对惜予摊开,霎时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金小姐立即抱着平宜退了两步。布袋里兜着一堆玻璃渣。
“纵使小孩摔碎了你的东西,有话大家好好讲,你一来态度就这么恶劣,存心来吵架吗?”金小姐在后头忿忿道。
“这瓶科蒂香水是我先生托人从法兰西带回来的,千辛万苦。怎么,还不许我生气了?”张太太将布袋拢起来抓在手上,推了一记沉默的张勇,“她是怎么把你老娘的香水弄坏的。讲啊!”
“王太太,是……宁宜打碎的。”
“姆妈!他瞎、瞎讲!明明是张勇自己弄坏的。”宁宜急得跺脚,偏偏口拙,分辩的话一句说不出,一味掉眼泪,直哭得接不上气,格格抽噎起来。
“你别想赖账啊,我跟你讲。”张太太怒目金刚似指指点点,张勇悄悄躲到了母亲身后。
金小姐看在眼里,直觉其中有蹊跷,指着张勇对张太太道:“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儿子快缩到楼底下去了。你说是宁宜干的,我还觉得你儿子做贼心虚呢!攀诬人的话,难道只有你会讲?”
惜予稍稍安抚好宁宜,对张勇招手:“勇勇,你过来一下。”
张勇不情不愿挪近两步,惜予将他来回打量了几遍,视线落在了张勇脚上。但见他一双皮鞋溅满了斑驳的印渍,惜予心下了然,便与张太太讲:“的确不是宁宁打碎的。张勇皮鞋上溅着不少香水,而宁宁脚跟头几乎没沾到。我想孩子多半是失手摔破的瓶子,那么自然是从谁手里滑脱,香水就溅到的多一些。”
张太太被惜予这么一分析,好些话噎在喉咙口,一下子冲不出来,最后憋了句:“你当你是什么人!巡捕房巡长啊?你讲啥就是啥。”
“当时还有别的小朋友在吗?”惜予问。
宁宜揉揉泪眼,点头道:“还有阿列克斯跟玛莉,但是张勇把他们赶走了。”
金小姐立刻接话,“宁宁不要怕,那两个小洋人在哪里?嬢嬢帮你领过来。”
待问清门牌号,金小姐拿平宜交给张婶,跑去了楼下史蒂文斯家敲门。不多久,两手各牵一个上得楼来。
一见他们,张勇立即咬紧了嘴唇,双眼死死盯着地板,不与任何人对视。
其中年纪较长的男孩阿列克斯指认,打碎香水的人确实是张勇。
事情起因是他的妹妹玛莉想要亲手拿过来闻一闻,张勇不肯。两人争夺之间,张勇不慎摔落香水,之后他气急败坏地将史蒂文斯兄妹赶出家门,反而是宁宜还留下来帮他收拾。
岂料张太太后脚买菜归来,不知如何交代的张勇便将大头债推到宁宜身上,此后才有张太太兴师问罪一出。
真相大白,金小姐哼道:“不过一瓶破香水,真是小气巴拉。”
张太太见她衣着华贵,态度傲慢又矜贵,晓得是不好招惹的来头,只得拎着张勇悻悻下楼去了。金小姐在楼梯口嚷道:“道歉呢?就这么走了?”
不多时,史蒂文斯太太上门慰问,给宁宜带来一袋奥地利的巧克力。宁宜见到绑着粉红色蝴蝶结的锡箔纸袋,才真正破涕为笑。
“你脾气真是太好了。要换作我女儿被欺负,恐怕早就同她吵开了。”
宁宜十分欢喜为她撑腰讲话的金小姐,等拆开史蒂文斯太太带来的巧克力,第一颗给母亲,第二颗递给金小姐。
金小姐接过糖丸捻在指尖,颇为动容,“宁宁真乖。”
宁宜得意,又害羞,抓着纸袋跑进厨房。“张嬷吃糖!”
“这几年,我越来越清楚一点。当初分分合合,并非我不够好,而是你也很好。王善言真有福气,他选谁都不会错的。”
金小姐将巧克力含进口中,“哎呀,我是不是讲得太直白了?”
惜予问:“直来直往不是很好吗?”
“有时候不好,容易得罪人呀,出嫁前我家姆妈是千叮万嘱,这想啥说啥的坏毛病得快快改掉。”金小姐的声音稍稍停顿,又开口问:“你愿不愿同我讲讲,你来上海前的故事?”
“哪有什么故事?不过是生活罢了。”
虽然惜予说得云淡风轻,但金小姐如今已大概能揣摩到当年惜予七八分心境。因为一桩封建婚姻而失去求学的机会,久未谋面的新婚丈夫又婚礼当夜舍妻逃家,留她夹在或抱歉,或盛怒的两方家长中间,岂会惬意到哪去呢?万幸她走出来为自己争了一把。
金小姐说:“我曾不甘心过,如今却只盼着你好,和王遗时无关,只为那一夜,你对我说‘不要为任何人作践自己’。我竟然为一个男人,忘了自尊自爱的道理,幸亏你的提点。”
说话间,目光落在惜予身上,见她虽已生养过两个女儿,身材却依旧纤弱单薄,以至于那件浅绿色卷草纹半袖旗袍,明明是做紧的袖笼,在她身上,臂膀间竟仍有一片触目余裕。
金小姐“直话直说”的“毛病”又犯了,“你得多吃点肉,太瘦了。那个王善言,只管把自己吃得人高马大。”
金小姐再三推辞了用饭的邀请,一家子堵在楼梯口送她。
望着她风姿绰约的背影,一步步走到楼梯角,突然停住脚步,凭栏回望,对她们莞尔一笑。张婶一下捂住了心口,而这一刻,惜予也深深理解王遗时当年因何被她吸引,正是这令人移不开眼的炫目风情,像一幅色彩浓郁、生动鲜活的油画。
金小姐已然远去,细高跟碰击地面那笃笃声却依然撩拨心弦。
更一章大的。
俺好奇,俺想知道——真有活人读者在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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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科蒂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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