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灰龙执绋

“还有什么呀?”惜予问她。

宁宜想了想说:“也要嫁人的。”

她如今正是喜欢玩过家家酒的年龄,惜予也经历过,不是什么大病,长大就“不治而愈”了。

王遗时耷拉眉毛,挽着惜予撒娇,“瞧,这才多大,已想着离开她爹娘啦!”腻歪够了,朝着宁宜“啪”的亮出手掌,还勾了勾手指。

宁宜明白爸爸这是在向自己索要月测成绩单,小嘴往下一挂。

惜予大概猜到怎么回事,阻止王遗时,“到家再说吧。”

回到家再问她要成绩单,宁宜还是不肯拿出来,此时王遗时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惜予把他赶进卧室,又让张婶带开平宜,留她们两个在场。

别看王遗时平日里风趣幽默,一旦涉及学业,立马化身严师、严父。宁宜最怕她爸过问学习的事,惜予温言软语劝了一阵,她才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豆腐块。

惜予展开再展开,果然……只有国文一门是及格的。

因她自己就是晚了两年入学,一开始也有过跟不上的阶段,所以并不紧张,还安慰宁宜,“多大点事,妈妈也考过这样的成绩。只要坚持认真学,成绩总会上来的。”

“姆妈,我笨。”

“瞎说,”惜予把女儿的脸擦干净,“老师都说宁宁是个聪明的孩子了。明天妈妈送你上学,我们就去问问老师,好吗?别哭啦。”

等稳住了女儿,又去做王遗时的工作。

惜予一进卧室,他就阴阳怪气问:“问出来啦?”

惜予点头,他又问:“是不是和上次一样算术没及格?”惜予把门关紧了,才让他看成绩单。

王遗时拿在手上反复观看,两只眼睛快把那张薄薄的纸瞪穿了,不及格还是不及格。

“天呐!我怎么会生出这么笨的小孩?!”

“你别嚷嚷,宁宁听了要伤心的。”惜予上去捂住他的嘴。

王遗时摘下惜予的手,泄气道:“她伤心?我才伤心吧。我以后再也不要管她功课了!”

门边传来微响,夫妻俩扭头看去,宁宜不知什么时候拧开了门,门板后露出半张小脸来,眼已经红了。

惜予还未来得及喊她,她迅速把门关了起来,客厅随即传来伤心的哭声。惜予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甩在王遗时胳膊上,“叫你多嘴!”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哄女儿。

这回王遗时着实气得不轻,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张婶问:“要不要再去叫一遍。今天烧了先生爱吃的清蒸鲈鱼。”

惜予给宁宜挑了一块鱼背肉,淡淡道:“一顿不吃饿不死。”

宁宜看着碗里的鱼肉也不动筷,看样子又要哭了似的。

惜予与她开玩笑,“你和爸爸一个比一个委屈,这是在干什么?比赛吗?赢了也没奖品呀。”宁宜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才埋头扒饭。

饭后宁宜去做功课,她一进去,另一边的卧室门就开了,王遗时走了出来。

看样子,一直趴着门听动静呢。

王遗时在餐桌前坐下,惜予让张婶给他盛了饭来。

“知道你喜欢,宁宁都没吃几口鱼肉,要给你留着。”

王遗时看了眼几乎完好的鲈鱼,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气。”

“我想你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理由吧。”惜予靠在桌边与他说。

“你就别戳穿这层薄薄的遮羞纸了,”王遗时说,“园丁天天浇水修枝,奈何花不开叶不绿。也是奇了怪了,我每次问她‘懂了没’,都说‘懂了’,原来是假懂。”

“宁宁心思重,怕问多了你会生气,会对她失望,她不敢问。”惜予又说起自己读书时后来居上的故事,让他宽心,且多给宁宜一点时间。

事后张婶和惜予感慨:“公寓的太太们背地里喊你‘甩手掌柜’,我看,在这个家,把你劈成两半都不够用的。”

—·—

惜予和王遗时正在育儿风波中载沉载浮之际,残酷的噩耗突发而至,管家恩挺赶来上海报丧。

1935年6月4日,安安因产后羊水栓塞引起大出血,抢救不及,不幸离世了。而婴儿在腹中呼吸受阻,落地后,一声啼哭也未曾有,便也终结了她与这人世短暂的缘分。

惜予夫妻与慎予同一时间得知消息。夫妻俩次日赶回杭州老家,而慎予更先一步,连夜驱车回乡。

谢家老宅前厅已设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安安遗照,笑容恬静。安安就睡在后面由雪白雏菊环拥的棺柩里,她曾经时多么鲜活的一个女孩,羞涩的、欢喜的、忧郁的、平静的……如今面容上已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人敢于设想,她离世之前遭受了多么锥心刺骨的痛苦。

慎予紧紧靠着棺柩,就像往日安安依偎在他身边时那样,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脸颊。

惜予走近前,一见到棺柩里离人旧貌,便掩嘴恸哭,王遗时不断抚摸她的背脊,以旁人听不见的低声呢喃:“别哭,别哭。”

慎予半跪着,最后一遍伸手抚过安安脸颊,捡去一根贴在她脸颊边的断发,专心把目光投掷在妻子身上。

“安安,你一直在等待我、成全我,这些年我只知接受,从未设身处地为你想想。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灵前的深情,死后的道歉,何其卑贱无用。可他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而安安又何曾怨怪过他呢?

停灵结束以后,封棺落葬,大小两具黑漆杉木棺材就此紧密相依于孤山松声竹涛之间。

慎予与安安青梅竹马,好容易做成了夫妻,又盼得苦尽甘来,谁知一朝阴阳相隔。一生一世的美好展望与无数承诺自此随着黄土,被掩盖在不见天日的幽冷地穴中。何止他二人,世间多少海誓山盟都败给了死亡。

从族墓回去路上,路经钱塘江畔,慎予停了下来,往江面上眺去。

此日潮汐不兴,澄江如练,慎予想起旧日与安安一同挤在人群中观大潮的经历,年年如此,止于今岁。

“我要离开杭州。”他对惜予说,也是对安安说。

—·—

回上海的火车上,惜予一直没有说话,王遗时也安安静静,望着车窗不断倒退的山野、城郭出了神。

惜予突然唤他,“善言,你去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话,王遗时问她:“你要我去哪?”

“去完成未竟的学业。”

王遗时骤然从座垫上起身,起至一半,又坐了回去。他叹道:“是我自己放弃的,怎么突然又提这事?”

惜予兀自看着窗外,青绿原野在眼前飞掠成模糊一行,天边阴云绵延数里,浩浩无边,好似一条执绋送亡的灰色长龙。

“这几年,你一直在向我赎罪,”惜予转过头,遗时仍然注视着她,“已经够了。现在我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眼下世道乱糟糟的,我王遗时虽非参天巨树,可即便是片莲叶,也想守护叶底一荫安眠。我远游求学去了,你带着两个孩子,太辛苦了。”

惜予听他脑筋一时不肯转弯,便暂且将此事按下了。

回到上海后,又数次劝说,王遗时逐渐动摇,最后在惜予鼎力支持下,辞去大学工作,是年冬天将赴德国亚琛深造。

在他以前,慎予先一步北上求学。

他这年从医学院毕业后,不管工作还是继续读书,慎予只知道自己绝不会再待在沪、杭两地。谢老爷体谅他睹物思人,索性放手支持,只在地点上稍作要求。

因谢老爷厌烦洋人,出国自然不可行。王先生便建议谢老爷送慎予去香港,说那边认得熟人,可以帮忙照顾。可谢家大哥便是留学香港,最后死在了广州,谢老爷提起来便长吁短叹,哪敢再送一个孩子过去。

选来择去,最终定在北平,幸亏他成绩优秀,得以被清华录取。

临行前,慎予将女儿瑀舟托付给谢太太抚养,只身踏上前往北方的列车。

请不要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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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灰龙执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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