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颗糖

张太太向来事事不肯落人后的,连忙也指使自家孩子,“张勇,不要玩了!过来,陪妹妹上去!”

张勇从人群中钻了进来,不情不愿把手头点引线的线香丢在地上踩熄,拍拍宁宜肩头,下巴对着大楼一抬,不耐道:“王宁宜,走啦。”

张太太在旁边看不下去,朝张勇肩膀打了一掌,骂道:“你小瘪三啊,好好讲话!”

目送宁宜和诚敏在同伴们的陪同下离开,不一会儿,张先生开着小汽车到了。

张太太昂首挺胸,拨开已经躲得够远的邻居们,替惜予母女张罗,“来来来,快上车!”还不忘敲敲前窗玻璃,叮咛丈夫,“老张啊,路上当心点。”

平时动不动就哭闹的平宜,此时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缩在惜予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猫崽。

“宝贝,疼吗?”惜予摸了摸她毛茸的额角胎发。

她在怀里点了点头,惜予心痛又惊讶,“你都不哭,真坚强。”

平宜闷声道:“亚瑟伯伯说,医生会给我打针,可疼可疼了。让我留点力气等会再哭。”

惜予和前座驱车的张先生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王太太啊,你家这个小孩真是活宝一个喔,(调)皮得要命。她自己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点着了小炮仗,扔得慢了才被炸到的手。那一下,哭得惊天动地,把满院子劈里啪啦的炮仗都盖了过去,吓死人了。她不仅自己哭,还把几个哥哥姐姐全惹哭了。等人家一个个哭起来了,史蒂文斯太太给了她一颗巧克力,她倒好,一下子又不哭嘞。”

平宜对母亲举起未受伤的手,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颗捏得快烂没了的巧克力。

惜予问她:“想吃呀?”她点点头,惜予取过那颗巧克力,仔细剥开糖纸,端到她嘴边喂进去,又取出挎包里的手帕,替她擦掉淌了一手的巧克力酱。

张先生又说:“不过,平平还真是聪明。那史蒂文斯先生讲不来国文的,英文么劈里啪啦讲得飞快,我也是将将好跟上他的速度,我们平平全听懂了。”

张先生说了句“快到了”便不再闲聊,惜予不敢有丝毫分神,一直抓着平宜被炸伤的手,怕她乱动又碰到伤口。

趁着时有时无的路灯,她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好在伤口不算很深,看着却真够吓人,破了一大片皮说不说,一道狰狞的口子从手心指根间隙一直裂到掌根处,伤口上蒙着一层乌黑的烟灰。已经不再流血,但血丝一直在渗出。

惜予打小遇到头疼脑热,伤筋断骨的时候,很少会掉眼泪,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直到有了两个女儿,看到她们生病、受伤时虚弱的模样,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脆弱。在她们恢复如初以前,她彻夜不眠地守着,听着她们轻缓的呼吸声,才能感到安心。

—·—

车到广慈,史蒂文斯先生已经提前抵达,侯在医院大门前,替惜予打开车门。

虽然时值大年夜,医院里还有几位外籍医师留守。

下车一路直奔医师诊室,史蒂文斯先生走在母女俩前头,一边替惜予推门,一边解释,“艾默里奇医师是我的朋友,他会为平看诊。王太太,平的情况没有很严重。请不要太害怕。”

惜予抱着平宜,向他道谢。但斯蒂文斯先生是从一战战场上全身而退的奇男子,让他觉得严重的程度,估计可以放弃抢救了,因此惜予姑且一听。

诊室里有一位医生、一名护士。

史蒂文斯先生与艾默里奇医师握了握手,护士小姐为他们搬来凳子,史蒂文斯先生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退到门口守着。

惜予在护士安排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让平宜面向医生在自己腿上坐好。

艾默里奇医师,如同他茂密的红发一样,尤其热情洋溢的性情。他凑上前来,犹如舞会上的绅士,向平宜伸出手,操着一口流利北方口音的国语,“小姑娘,把你的手递给我。”

给平宜查看过伤口,他突然转用英文对惜予说:“夫人,你能否听懂英文?”

惜予点头,他才继续说:“令嫒的情况容易发炎,现在有一款新药适用,但它太新了,以至于被检验得不够充分,并且使用的病人有少数会出现不良反应。如果你无法接受,可以拒绝。”

惜予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艾默里奇说:“好。接下来护士为她清洗创口、上磺胺粉消炎。如果可以,伤口最好缝合一下。鉴于你的孩子才四岁,我无法使用吗啡镇痛,因此缝合会有点痛,会留疤,但愈合得更好。”

还没等惜予开口,平宜的天塌了,她转过身,单手揪着母亲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艾默里奇惊讶地看了眼惜予,史蒂文斯先生无奈地告诉他:“菲尔,恐怕你的算盘打错了。这孩子大概听得懂你的话。”

顺着他的话,平宜得寸进尺,泪水横飞着大声哭叫:“NO!——”

惜予怕她碰疼伤口,忙乱中捉住她的手臂举起来,另一只手打横圈住她,可平宜仍然不停地挣扎,癫狂得好似一尾刚离水的鲜鱼。

眼看着她下半身已经从母亲膝盖上滑脱,再不制止,她能靠自己一路扭出医院大门。

艾默里奇医师下定决心,对护士说:“南希,麻烦你按着她。”

“平平,你忍忍,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不要!”平宜加大身体扭动的力度。

“那你想要什么?逃不掉的,你看,亚瑟叔叔已经把门关起来了,护士也要来抓你了。”

话音刚落,怀里的挣扎突然消停了下来。

平宜几乎将自己拧成了一条天津大麻花,重新盘回母亲身上,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泪涟涟道:“那我要花裙子的洋娃娃,和姐姐那个一样。糖也要,我一天吃六颗。”

“好,都可以。”惜予只想着赶紧让她接受治疗,不考虑讨价还价。

平宜得到了满意的答覆,终于肯把手交给艾默里奇医师。

小小诊室里的几个成年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清创过程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最后手掌心缝了七针,疼得平宜掉了不少金豆豆。

—·—

一切结束以后,艾默里奇医师考虑到平宜还是小孩子,身体弱,要求留下观察一晚。万一发炎导致高烧等不良反应,医生也可以及时救治。

史蒂文斯先生和老张第二天都还有工作,因此提前告辞。

艾默里奇医师特意来病房看望平宜,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家伙,你很聪明。”

平宜不言语,毛毯一直遮到了她的下半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医生。

“不过,我已经建议你母亲不要答应六颗糖果的要求。”

平宜眉毛瞬间变成一个倒八字,“大人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艾默里奇医师笑道:“那小孩子也不可以趁火打劫。”

她还不懂什么叫趁火打劫,但猜得到医生指的是六颗糖的要求很过份。但妈妈规定她一天最多吃一颗糖,实在太少了!她可是忍着痛慎重考虑过,觉得六颗这个数量既没有太多,也能满足她的需求。

一直到天亮,平宜睡得十分香甜,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守了一夜的惜予这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南希进来通知她们可以离开,“艾默里奇医师让我为你们叫了黄包车,车已经等在门外。”

惜予唤醒平宜,掀起盖在她身上的毛毯,正准备叠齐,南希微笑着说:“王夫人,请给我吧。”

她抱起平宜,让她站在床上,仔细地理好睡凌乱的衣裳,抚顺她翘起的头发,帮她穿上外套。

那过程中,平宜低着头,看见母亲的双腿在棕色木地板间来回走动,一夜过去,她脚上那双米色长绒拖鞋已经被蹭得灰濛濛了。

平宜抬起脑袋看向母亲,惜予的视线也正好捕捉到她,嘴角扬起惯有的温柔微笑。

尽管守在女儿的病床边,彻夜未眠,惜予眼中充斥血丝,但她强打着精神,彬彬有礼地向南希致谢,态度诚恳到南希觉得自己非得送母女俩到医院大门外,等她们上了黄包车才肯离去。

—·—

黄包车在街头疾行着,带起了飕飕的冷风。惜予感觉到平宜抖得厉害了些,连忙脱下自己的呢子外套,将她裹得严实。

平宜问:“妈妈,你害怕吗?”

惜予低头亲吻了一下平宜的额头,回答她:“特别怕。我的平平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你为什么没哭?”

“嗯?”惜予有些错愕。

“姐姐上次发烧,你哭了。我手都裂了,你没哭。”

“哦……姐姐病得太重,送到医院去,医生说如果高烧一直退不下来,就会转成肺炎,”惜予指了指肺部,“宝贝,你还记得隔壁袁奶奶是怎么去世的吗?”

平宜似乎意识到了严重性,“是肺炎吗?”

惜予点点头,“昨天医生一说你会没事,妈妈就不想哭了,只想大大地庆祝一场。”

平宜开心地说道:“我懂了,妈妈是爱我的。”

“当然,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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