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去往的城市,正是旧都南京。
关于发生在这座古城中的弥天惨祸,这一个多月来早已以风雷之势传遍全国上下。
陈横仍在天真期盼着,幸运能够宠幸他的友人,使他成为众多受劫难者外的一员。只要一天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然而三十多天心心念念,日以继夜的挂怀与祈祷,终于走到了尾声。
上苍没有拨开灾厄的阴云,现实不愿改变它残酷的基调。
他收到老家兄长的来信,黄家无一生还,仅剩祖父祖母。
陈横无法想像,这个年,黄家嗲嗲和娭毑该怎么过?而放眼望去,无数个同样的悲剧同时上演着,无数的家庭也正遭受失去至亲的痛楚。
黄复言真的死在了南京城?南京真的变成了人间炼狱?
为什么是黄复言?为什么是南京?又为什么非得是中国?中国,为什么你这样美丽却又如此虚弱?
口腔里越来越甜的话梅糖抵挡不住他的苦涩。
那苦从心底来,流经四肢百骸,蹿入五官七窍。舌上一丝丝甜就像滔天洪水中的一捧土,做了徒劳的努力,顷刻就被无边痛楚与愤怒吞没殆尽。
那一夜,成双收走待洗衣物,从陈横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蓬轻飘飘的空糖纸。
她走到纸篓边,屈身而缓缓松开手,糖纸自掌间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而去。像满天的白色纸钱,同无数心碎的泪水一同洒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顺着凄迷的哭声飘向那些道路、田野、河梁、山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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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陈横写下了日记:
日寇既侵中国,必得鏖战方见胜败。今只盼我军□□,不屈于敌。陈横势必穷尽志力,从此以驱逐日寇,光复中华为事业,以胜利祭奠复言和千万同胞的亡魂,以新生祛除我家园的苦难。为如此将来,我将肝脑涂地而无一悔字。
一九三八年一月廿八遥祭吾友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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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予做了一个梦。王遗时和慎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王遗时说要乘飞机,慎予则坚持要坐船,也不说去哪里。吵着吵着,同时扭头来问惜予:你站哪一边?
吓得惜予赶紧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捂着额头看向身边空空的床铺。
也不知道王遗时顺利买到归国的机票没有?还是已经在路上了。
发了一会懵,惜予看了眼珐琅座钟,只才五点。
凭儿与她约好六点钟过来准备年夜饭。慎予的船今天七点钟出发,成双服侍好栾婆婆,大约□□时也会过来。
之后便是忙碌的一天。
她换上一件胸前两股麻花纹的浅紫色高领毛衣,下着一条浅棕色呢料半身裙。想着一整天都要忙活,便没有配戴首饰,更不曾梳妆,只将满头青丝低垂着斜扎出来,洒落在半边肩前。
厨房里流水窸窣作响,张婶起得比她还早,正在处理一截牛骨。
“太太,被我吵醒了?”
惜予摇摇头,守在门口问她:“怎么大清早就忙开了。凭儿再有一个钟头过来呢。”
“我觉少,睡不着了。牛骨汤要熬上好半天,我早些处理了也好,何必等她过来再弄。太太,你家阿弟是今早去香港的船吧?”
“七点钟。这一趟出去,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见。”
“晚一天多好,还能聚起来过个年。”张婶惋惜。
惜予却摇头,“还是能走就尽量早,现在不太平,交通也分秒必争的。”
正说着,凭儿提前过来了。
等到成双从隔壁过来的时候,宁宜和平宜也已经起床,家里一下子活泛开了。
成双在谢家厨房的垃圾篓里瞥见了熟悉的枣红色糖纸,便同惜予说:“我还纳闷呢,小少爷吃那么些糖是哪里来的,原来是您给的。”
“肯定是平平干的好事。家里糖放哪个位置,她最清楚。”
既说起小少爷,成双露出了愁容。
“我家小少爷这两天一直闷在房里。他平日都是高高兴兴、说说笑笑的。这一消沉,老太太问过几次、哄了几句,他都不搭理,老太太也就恼了,说不管了。”可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事。
凭儿说:“不如叫他过来,兴许热闹起来,也就顾不上难受了。”
惜予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她停下择菜,就着围裙擦干手,找来一只玻璃果盘,从柜子里抓了两大把各色糖果装上,把平宜喊了过来。
“来,派你去陪陪陈横哥哥。”
平宜瞥了一眼果盘里的糖果,不满意,“哥哥要吃不甜的糖。”她又提醒,“话梅糖。”
惜予“哦“了一声,准备起身去换,平宜抢过她手里的果盘,“这些就当给我的奖励,陈横哥哥的糖,姆妈再拿就好了嘛。”
惜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去厨房取了一兜话梅糖来。
话梅糖跟倒吃甘蔗一样,越吃越甜。小家伙之所以说不甜,是她每回一尝到酸味就等不及地吐掉了,从没吃到过后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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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进了对门,只见栾婆婆房间开了条缝,里头正放花鼓戏,咿咿呀呀好不欢乐。
平宜捧着大果盘,踮起脚走到陈横房间门口,鬼祟地拧开门把。
尽管家里锣鼓喧天,陈横仍然留意了到门口的动静。他以为是成双或者奶奶来找,脸上顿时挂起几分不耐。
谁想推门进来的竟然是皮大王,她冷不丁撞上了他不太好看的脸色,睁大了双眼愣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把上,横竖不肯进来了。
陈横没办法,心里叹息着,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对她挥挥手。
平宜还是不动弹,陈横只得过去接她。
胡秀英咿呀咿呀喊她的刘海哥,陈横嫌吵,连忙把门关了起来。
陈横把惜予抱到床上坐着,自己将书桌前的椅子转了个个儿,在她面前坐下 。
惜予把大果盘往他怀里一塞,目光边闪躲边偷偷打量他。陈横真是不知道他冷起脸来多唬人。
“皮大王,”陈横把果盘放回她身旁,从中捻起一颗话梅糖,“前天的糖很好吃。”
“糖什么时候都好吃。”
陈横转身从桌上抽来一本书递给平宜,是前几天他逛书店时买的连环画,平宜兴冲冲地翻阅起来。
话梅糖在陈横两腮来回滚了一遍,他往椅背上一仰,“平平,你有好朋友吗?”
平宜从书里抬起头,回答他:“有啊。”
“谁?”
“楼上楼下的大家,还有玛莉、玫丽……”
“停,”陈横打断了她,纠正道,“最要好的朋友,不是一起玩那么简单,是你高兴想同她分享,难过想要她安慰,她什么大情小事你都知道。”
话至于此,陈横顿感荒谬,同不知事的孩子说这些,她怎懂得?
平宜听得半懂不懂,若按着陈横的标准去想,她照实说:“那我没有好朋友。”
“我也没有了。”
“哥哥,”换她发问了,“你这几天为什么不高兴呀?”
“因为我的好朋友不在了。他……死了,你懂得‘死’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你怎么懂的?”陈横突然慌了,他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过早地领教到死亡的意思。
“照片上的人,姆妈说是大舅舅和小舅妈,他们都去世了,我们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们。”
母亲提起大舅舅和小舅妈,眉宇间永远胀满了凄郁,两边嘴角无形中坠着石块一样,向下弯去。
她突然醒悟过来,陈横在为什么难过——死亡,但随即又意识到了另一桩事。
她说:“我是有好朋友的。”
陈横不解,她指指他,“你啊!没人知道你为什么难过,因为你不肯说。可你跟我说了,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好朋友是什么?”
陈横失语,转念一想,这话倒也没说错。可她懂什么呀!
平宜想起陈横刚才说朋友难过时是需要安慰的,便对他说:“不要难过了,我陪你。”本来还接着一个“玩”字,可她又想起陈横说过朋友不仅仅是一起玩,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横把床上的果盘挪走,说:“别吃糖了,一会该正经吃饭。”
“我才吃了两颗,”平宜不满,“我还想再吃一颗牛扎糖。”
“行,”陈横端着果盘拣出一颗牛扎糖丢给她,“剩下都归我了。”
等平宜看完连环画,陈横领着她回王家去吃饭。中午吃得不算很丰盛,都等着晚上那顿年夜饭。
题外话:
这章写在去看《南京照相馆》之前(对,我是有存稿的,但发之前不停地在改,这大概就叫“如存”吧),不知道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有没有也看过这部电影的。
为了这场电影,朋友事先准备了三包纸,结果压根没用上,因为根本顾不上哭,她整个气炸,中途好几次对荧幕(上的日本人)比中指。当然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观众更多,从开场抽泣到片尾曲的也不在少数。然而不管愤怒还是悲伤,害怕或者无助,怎么都好,都比遗忘和无知好。所以,去看《南京照相馆》吧!(图穷匕见了,对,这就是一则夹带私货的安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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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话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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