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宵剩把“电灯”照

那段从根基往上逐渐向内倾斜的梯形墙体,有三、四米高,像失落古城的一段残垣断壁。与沿途的新式别墅相比,它已经老旧了,青灰色石砖与黑色石缝中盘踞着苍翠欲滴的爬山虎,叶片底下棕褐藤蔓错杂交缠,一如他眼下烦乱不已的心境。

邻居们,包括父亲在内,都想推掉这段无用的墙,念头动了很久,听说在他婚后终于要落实。

推了也好。

他知道墙什么时候会坍塌,却不知自己何时能摆脱眼下这种被拘禁的日子。然而最令人恐惧的还不是失去自由,而是他即将要成亲。

他甚至不齿用时兴一点的“结婚”来称呼这场仪式,不信的话,请转头看看铺在床上的一身大红喜服。

手里的书翻到一半,纸面沾染了雨丝,已经开始发皱。剧情也不尽如人意,主人公情路受挫却不肯放弃,要死要活地挣扎,看得人头疼!矫情!他狠狠地将一枚书签楔进书缝里,阖起书往边上一抛。

“咚”一声,书本落到了书桌上。

同时,他心里也有一个抉择尘埃落定——逃婚。

耳畔惜予的声音将王遗时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你真该看看封底那一页。我之前想再看一眼,可惜翻遍了家里,也没找到那本书。”

“是问一个同学借的,早就还给人家了。你究竟卖什么关子,讲给我听听。”

惜予凑到他耳朵边,轻轻吐出写满了封底的那两个字。

“离婚?!”王遗时睁大了双眼,大笑着把惜予揽进怀里。笑够了,他满足地叹道:“终于又能抱着你睡觉了。”

—·—

是夜做了梦,梦里他牵着惜予的手,带她沿着那段铺满了爬山虎的石墙小道散步,循着低缓的坡度向上走,风缓缓吹,头顶柳树垂下的枝子荡摆着,一只白腹白翅的黑羽鹊鸲扑棱棱冲出枝梢,飞向道路对面绿荫深处,那栋种着橘、黄相间月季和紫鸢尾花的小楼——他们的家。

—·—

年初一大早,王遗时在空了一半的床上醒来,卧室外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人声不绝如缕。他担心错过家庭活动,揉着眼戴上了眼镜,看清座钟不过才七点三刻,不由松了口气,起床换衣裳、叠被子。

王遗时从房间里出来,宁宜第一个发现他,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爸爸!”

旁边那个小平宜抬起眼皮跟着看了看,又垂回去,继续吃碗里的糯米小圆子。

洗漱的时候,惜予凑到门边来,帮他拿下架子上的毛巾递过来,“张婶煮了两锅,酒酿的和冰糖的,妳要哪个?”

王遗时擦干脸上的水珠,答道:“酒酿的。”

随后他听见惜予问两个女儿:“谁去帮爸爸盛一碗酒酿圆子?”

只听到大女儿热切的应承,果然还是没有平宜的事。

王遗时挂好毛巾,心酸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平宜这点和他一模一样,老爱偷偷撇嘴。

来到餐桌前就座,宁宜坐在他边上,把碗推近,“爸爸,里面有三十个,要吃完啊。”

第一碗小圆子的个数按着各人的岁数来,再吃就可随便添。王遗时十足三十岁,碗里盛得满满登登,好在圆子无馅,每颗只黑眼仁大小,发发狠还是吃得完的。

他看了一圈餐桌没找到小女儿,又掉头看了一遍客厅,也没见着,便问惜予:“平平呢?”

“去隔壁叫人了。”

话音刚落,隔壁的祖孙俩登门来了,平宜牵着陈横的手,拽他到餐桌前。

王遗时给栾婆婆拉开椅子,栾婆婆说:“听说几岁吃几个,我今年都六十七了,哪吃得下那么多?”

惜予说:“来几个意思意思就行,糯米吃多了不好消化。”

栾婆婆登时笑了,“那就好,吓我一跳。我还想呢,你们这新年头一天就虐待老人呐。”

平宜说:“婆婆,我给你盛!”她拉着陈横往厨房去,王遗时的目光紧跟着两人的背影过去。

他患得患失的模样叫栾婆婆看进眼里,她悄悄凑到惜予耳边,“平平黏着陈横,你男人眼红了。”

惜予忍不住笑了,蛐蛐道:“婆婆有所不知,他可小气,可爱吃醋了。”

栾婆婆取笑她,“坏丫头,看你男人笑话就这么高兴?”

王遗时回过神来,看着交头接耳的一老一少,栾婆婆赶紧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糯米圆子,故作好学,问道:“初一吃这个是上海的习俗么?”

“是我外祖那边的,他们是宁波人。我姆妈嫁人以后,过年家里照旧这么吃。”

此时陈横端着两只碗从厨房快步出来,不迭叫着“烫”放在了桌上,把一碗推给栾婆婆后,忙捏住耳垂给手指降温。

栾婆婆说:“还以为你跌进锅里去嘞,半天不出来。”

陈横手掌拢在嘴边,偷偷跟几个大人告状,“有人在偷糖。”

惜予明知王遗时正嫉妒陈横,故意调侃道:“你就惯着她啊。往后牙烂了,你领她去拔!”

陈横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老王的“眼中钉”,答应得爽快,“包在我身上,太太。”

平宜突然一溜小跑扑到母亲膝前,摇着她的腿问:“姆妈,姐姐下午要去练习,哥哥和三叔他们约了下午去姐姐学校踢球,我也去可不可以?”

惜予把她扶正了,问:“姐姐学习,哥哥他们几个男孩踢球,你去了做什么?”

“我……哥哥。”平宜望向一边的陈横,灵机一动,“我帮他们捡球。”

“去吧。”惜予松口,平宜高兴得蹦了起来,“谢谢姆妈!”

陈横对惜予说:“太太放心,我看顾好平平。”把王遗时醋得又是一阵撇嘴。

中饭过后,几个孩子相伴出了门,栾婆婆和凭儿她们也都各自家去,家里只余王遗时和惜予。

因这两天荤膻进得多,肠胃里总存着油腻感,惜予格外想喝普洱刮一刮。

惜予不爱喝茶,家里存着谢老爷送的各种茶,总没人喝,放来放去一时间记不起最后落到了哪里。

惜予依稀想起来位置,走到橱柜前踮起脚,伸手扫了一遍最上层的格子,果然摸出一团积有薄灰的圆形纸壳。

擦干净积灰,按说第一遍茶要倒掉,可惜予想自己只为了去去腻,并不打算品茗,于是从茶饼上草草捻下一搓,丢进白瓷茶杯后,又端起暖水瓶注水。

普洱茶叶浸泡其中,水渐渐发红,铁锈似的,腾腾冒白雾。

出来厨房,视线倏地一暗。

餐厅离轩敞的客厅有一墙折角,采光主要依靠东墙上的小窗,再就是几缕从厨房透进来的光线,要比家里其他地方暗一些。若遇上阴雨,大白天也得亮着灯。

眼下东墙的百叶窗阖了起来,只有淡淡的光线经过狭长的厨房,铺泄到王遗时的脚下,他秀挺的侧脸被笼在一片朦朦的灰色中。

惜予没有开灯,拉开他身边的餐椅,把茶杯放在餐桌上。

白瓷泛着幽昧的蓝,里头升起袅袅白烟,像轻盈扑腾的水母。

王遗时牵过惜予的手,十指交扣着放到腿上,“你说,平平怎么就不理我呢?”

“你呀,还是这脾气。越不搭理你,你越稀罕。”

王遗时呵呵苦笑。

这还不简单?

惜予挣开手,拍了一记王遗时大腿,狡黠一笑,问王遗时:“不知道怎么讨好你小女儿吧?”

“愁煞我也!还请夫人快快赐计。”

“洋娃娃,”惜予神秘地说道,“至于成败,就看你钱包有多深了。”

王遗时一摸裤兜,恍然大悟,长长地“喔”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既谈平宜的事,免不了要说到陈横。王遗时问:“他就是之前你信里说的,想参军家里不让的小孩吧。”

惜予“嗯”了一声,他又说:“我看家里是拦不住他的,这孩子浑身透着机灵劲,一眼就知道有的是法子。他和应暄(宋三)差不多大吧?”

惜予想了想,摇头道:“老三比陈横小两岁呢。”

“那他真是少年老成,一点都看不出来。”

惜予便将宋应暄曾经从关外一路流亡到北平,又南下上海的经历告诉王遗时。他早早亲眼见识了何谓战争,何谓国难,何为离乱,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惜予已有预感:宋三的决心不会比陈横弱。

说到时局,总令人消沉苦闷。王遗时抓过惜予的茶杯,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普洱后,评价道:“好难喝。”

此情此景,惜予脑海中不免响起一声来自谢老爷的厉喝——牛嚼牡丹呢你!

撒娇男人王遗时踢到了王平宜这块铁板上。

平宜:我妈吃你这套,本大王可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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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今宵剩把“电灯”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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