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香港岛·下

“先生学什么?”

“学医。”

“医生好,治病救人,是行善积德的。你兄长是不是也学医?”

“是,他曾在西医书院就读。太太,你已问了我好些事,怎就不关心我这个生人造访的缘故呢?”

卓太太自嘲,“我年纪大了,难免顾头不顾尾的失了周全,谢先生莫怪。那么,先生是为何而来呢?”

她说自己年纪大,慎予瞧着却像三十如许的成□□人,高眉深目,颇有一番男儿的自在豪气,虽看著有些不好相与,可待他应算是很客气了,甚至有着一股天然的热切,这当然是他自己觉得。

他鼓足勇气,道出此行目的,“太太认识一个叫吕素荣的女孩么?她眼下在哪里?我在找她。”

卓太太听了他的问题,面露嫌恶,不是对眉儿,而是对她名义上的丈夫。这姓卓的哪像个精明市侩的商人,他该是慈善家,生平最喜人道援助无依无靠的失足女子。眉儿是舞厅里认识的,那个姨娘,一个渡海而来的戏子,唱越剧,眼里片片清波,又柔弱又残破,我见犹怜。

而慎予体察到的姨娘、眉儿和丽娜之间共同的特征,她全然不知,或说懒得关心。她倒更希望慎予不要也染上“救风尘”的毛病。

“你同她……”这是卓太太今天第一次没有用“先生”来称呼慎予,她如骨瓷茶具一般精致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隙。

慎予说:“是我朋友。此番路过香港,得知她在此地,想着见一面,权作久别之叙。不瞒太太,我清早已拜访过嘉多利道,那边说素荣病了,叫太太您送出去养着。我便又来叨扰您,只想求得她的下落。”

“她病得不轻,”卓太太直视慎予,“你见了人,然后呢?抛下她离开?还是带她一道走?”

慎予望向山之外无极无尽的海面,一片帆船从碧蓝画布上轻盈地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洁白浪花。万事万物都是有来处,有去处的,慎予毫不犹豫告诉卓太太:“我愿意带她走,只要她想。”

卓太太拿他没办法,唤来廖嬷嬷抄了地址给慎予。

慎予捏着眉儿地址的纸片,正欢喜,卓太太提醒他,“你这般做,将置你妻子,或是未来的妻子于何地?”

原来她介意这一点。慎予收好纸片,礼貌解释,“我妻早逝,只留下一女,现教爷娘抚育。亡妻在我心中永为挚爱,此生无复。”

辞过卓太太,刚走没几步,他又调头回去。卓太太愣愣地望着远处的海,他呼唤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问:“还有事?”

“有个老家南京的小姑娘,在81号做工。”卓太太似乎不大记得这么一号人物,慎予又补充,“名字或许叫方西。”

“喔,”卓太太想起来了,“她叫凤仙,原来是南京人么。你倒比我清楚。”

“是她指点我来此寻太太。在81号门前,她问起我南京的事。太太您多少知晓……”

“人间炼狱,积尸成山,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月。”卓太太摇了摇头,两侧玳瑁耳坠在颈间打起清浅的旋,“你与她说了实情?”

“没有,”慎予叹了口气,“她满怀希望的样子,教我怎说。如果可以,望太太稍加庇护这姑娘吧。”

卓太太也随他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转来,“我信你人品贵重,对谁都一样慈悲。可是,孩子……”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赤|裸的脆弱感来,像一触即破的肥皂泡,“她迟早要面对,没有人能帮她。这种无法与人分担绝望,我想你也经历过吧。”

慎予缄默,卓太太却开了话匣,“你关心人,再好不过的品质。可是莫要长久停留在他人的苦楚里了,那都是各人的因果缘法。从中走了出来的人,便叫‘识得愁滋味’。走不出来,则醒时终日挣扎,醉里沉沦过去,等到哪日挨不住了,旁人拦也是无用,再多活一弹指对她都是种折磨。”

说到最后,慎予惊觉,卓太太看似说凤仙,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呢?

—·—

卓太太安置眉儿的地方,是北角春秧街上一家五金行。老板是福建移民,老板娘是从前英人医院里离休的护士。慎予到来时,老板外出进货,老板娘同他们的儿子看顾店里。

慎予瞧柜台后安坐的老板娘有些眼熟,一问之下,才晓得她是廖嬷嬷的姐妹。

老板娘唤来儿子,让他领慎予去找那个“痨病鬼”。

慎予随他穿过五金店的货架,从店铺角落的小门进去,便是一栋幽暗唐楼内部。

慎予问:“她不是病了吗?去看医生了吗?”

“有啊,楼里就有大夫的啦。她没几天活头了。”他的语气轻松得像谈论一段天气。

等攀爬到最后一段楼梯,五金行的儿子对慎予指了指尽头的阁楼,“你自己去吧。”随后转身离去。

痨病鬼、唐楼里的大夫、阁楼……一路走来,慎予无法想象眉儿遭了多大的罪。

他毫不犹豫地推门,却发现以阁楼狭小的三角形构造,自己不弯腰根本无法进入。

弯着腰时,慎予目光与天窗下钉着的一尊受难耶稣十字架平视。奄奄一息的耶稣垂目望着同样奄奄一息的眉儿。

眉儿背朝慎予,躺在一片木板床上,身下铺着没有一丝弹性的薄垫子,洇着几团深浅新旧不一的褐色污渍,像药渍,又似血渍。

她的背影活像千刀万剐后剔除了脂肪与肌肉的一副骨架,嶙峋陡峭。浑身血管由于失去养分,已经塌陷不可见。那个曾经摇曳起舞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慎予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空气中弥漫药味、霉味、漆味大口大口涌入鼻腔,他依旧坚定地走到那张小床前,缓缓蹲下,将手掌覆盖在一只细骨伶仃的手上,手背肌肤温度灼人,慎予即时意识到异常——她在发烧。

这时,眉儿艰难地翻过身来。在瞧清床头的人之后,她干涸混浊的眼底才流露出一丝旧日的光彩来。

她以为自己烧糊涂了,才看见这么个故人。当慎予一遍遍唤她,声音越来越真切时,她猛然清醒,意识到他真的来了!

她用尽力气推开他,身子向身后的墙上贴去。既为自己眼下的模样惭愧,又害怕病气传染给他,眉儿故作无情道:“你走吧。”

慎予横眉倒竖,脸刷的升起愤怒的红晕,“说什么胡话。这哪是养病的地方,咱们赶紧去医院。”

“不。”眉儿拿被子捂住了大半张脸,“先生,你能来见见我,就已经很好了。”

她还未烧糊涂,稍微细想,便知今日这一见全仰赖慎予有心。她二人非亲非故,旧日即使说过几句话,但就这点交情,随着这些年各自的北上南下,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值当拿出来一说的东西了。

若非存心相见,不经一番刻意打听,怎么能找到这儿来?想到世间尚有一人为她奔走过,眉儿想:我也不算孤零零来这世间一遭了。

慎予非要劝她去医院,见直说无用,便充可怜,“你有所不知,我此番与妇孺同行,今天既与你有接触,为安全计,便不好贸然回去。那现在,你是希望我一直留在这里,还是带你去医院?”

眉儿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安排去了医院。经过医生诊断,她被确诊染有肺结核,好好救护,不至于速死。

如此看来,香港太不适宜她养病,没有根基,没有依靠。卓老板对她并无深情厚谊,像待花,美丽之时愿意施以娇宠,败落以后也不见他多惋惜;至于卓太太和姨娘,一个不屑一顾,一个巴不得她早日病死,还自己一片清静。

慎予没有分毫犹豫,他决心带眉儿离开香港,一道去往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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