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陈横呢喃。
大哥看向他,突然意识到,祖父辞世,是陈横第一次直面离别。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身边亲友健在,就连家里养的老八哥都福寿绵长。
陈横问大哥:“你为什么会懂这些?”
“陈竖,他死在我眼前。那时还没有妳呢。”
陈横知道他家二哥的故事,一群孩子瞒着大人跑去河边游泳,二哥突然脚抽筋溺了下去,挣扎两下之后生生没了踪影。等其他孩子搬来救兵,捞了一天才找到尸体。但陈横不知道,原来大哥目睹了一切。
“我寸步不离守在小竖身边,直到他入土为安。而祖母,自然也没来送,但我们都知道她伤心。陈横,每个人经历不同,你可以不认同,但不要轻易去谴责。”
“那我该怎么做?”
大哥叹了口气,道:“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教得了你?真要说的话,但求问心无愧、问心无悔。比如,爹娘打算等明年你小学毕业,就让你跟二叔到列宁格勒去念书,那地方可远了。你当真不想趁这剩下的时间多陪陪老太太吗?”
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与大哥对视,“你怎不早说?”转身向祖母的房间跑去。
问心无愧、问心无悔。
火车站入口,陈横站在人潮边缘,伸手在裤兜里摸了一圈,拿出来一看,掌心躺着两枚纸片。
他拿走车票,静静看着剩下的那张抬头写着“永安百货”的票据。
尽管祖母不允许送别的场面出现,他却打算亲自为这场相逢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今早上了火车后,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和成双往架子上放行李,时有乘客经过走道,喊他让开。
他不耐烦地瞥眼看过去,正想说句“催什么催”,却看见一个小女孩靠在父亲怀里,正好奇打量着他,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女孩手里抱着的娃娃,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和平宜心心念念的一样。
糟了!他心中大喊一声: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四月份皮大王生日,他当时忙着备考,便答应她,等考完带她去吃蛋糕,买洋娃娃。
安置好行李,陈横闷闷不乐地坐回座位上,目送那对父女朝着下一列车厢走去,压抑不住心中的烦躁与内疚。
怎么就忘了呢?
不管是毕业太忙,还是搬家太仓促,陈横不想为自己找理由,他只知道自己非但没有兑现承诺,甚至没有当面跟他最好的、唯一的小朋友道一声再见。
他问自己:陈横,你当真甘心连声再见都不舍得和小朋友说吗?她记性那么好,气量却那样小,你想让她从此记恨你吗?陈横啊,祖母是祖母,你是你,你就不怕后悔吗?
怕啊……
他问成双:“大哥真的在苏州等咱们?”
成双怪他这样问,“对呀!少爷恰好在苏州见朋……”
不知哪辆火车汽笛呜的一声长鸣,陈横生怕发车,立即行动起来。他摸了摸裤兜,确认钱包随身带着,一边起身一边说:“奶奶,我还有事没了结,晚点来苏州找你们!”
话音刚落,他已经跑到车厢门口,跳了下去。成双和栾婆婆从车窗里探头出来,陈横扭头向她们喊:“苏州等我!”
栾婆婆狠狠地指着他,骂道:“等你娘的!不等!”
陈横知道祖母嘴上怪爱逞强,一定会等自己,一颗心放了下来,扭头跑远了。
下了火车,陈横又买了一张下午途径苏州的车票,最末的座次,如此一来,可多省些钱买娃娃。
在永安百货的货柜前,他用上了有生以来少见的细心,看了又看,捏了又捏,最后买下一个棕色小卷毛的、梳着两个高高的羊角辫,眼睛浅褐色,穿粉底樱桃花样连衣裙的娃娃。这个娃娃在他看来是最可爱的,有几分像那个皮大王。
服务员裁来亮闪闪的纸做包装,他在边上看着,一想到小丫头收到礼物后欢天喜地的表情,便笑得心满意足。
可还是没机会了。陈横盯着百货公司的收据想:人生也许免不了遗憾。
他自以为安排得很周密,买好了下午的火车票,不至于教哥哥和祖母等太久;买好礼物送去亚尔培路,与小丫头好好告别之后,再赶火车。
可他计划得了自己,却管不了别人的步伐。大哥教会他做人要无愧无悔,可现实却告诉他,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你回头。
怎么就碰巧不在家呢?陈横捏皱收据,扔的时候却迟疑了,最后还是小心收好,掉头走进了火车站。
—·—
傍晚以前,宋应暄送了宁、平回来。吃过晚饭,一家四口聚在客厅玩弹珠跳棋。
阳台门大开着,凉风习习,把蚊香的气味吹得遍处都是。宁宜第一个出局,再是平宜,最后惜予胜出。
第二局,王遗时和惜予索性把棋盘让给两个小姑娘,最后平宜赢了姐姐,得意洋洋地向父母炫耀。
惜予见时机正好,胳膊肘撑了撑王遗时,示意他赶紧献上陈横的礼物。
平宜收到礼物之后,本来很高兴,当即打算登门致谢,谁知父母拦下了她,才讲出下午陈横来道别的事。平宜虽幼小,但生长在战争年代的孩子,对悲欢离合见得多、懂得早。
听到陈横已离开上海,她把娃娃一丢,眼底浮上一汪泪,闹起脾气来。
“骗子!”
惜予纳闷,“人家都信守承诺送你娃娃了,怎么还是成骗子啦?”
“他撒谎。”
说得好不委屈,王遗时当即舍不得了,也不顾她还在闹脾气,陪她一同蹲到地板上。
惜予依旧端坐沙发上,问:“撒什么谎了?”
“他走了!”
王遗时插了一句嘴,“囡囡,这个不叫撒谎,叫‘不告而别’。准确说,他有心来告别,前脚才走,你后脚回来,这又叫‘失之交臂’。”
惜予瞥了他一眼,怪道:“怎么还教上了?”
王遗时看到妻子不满的眼色,连忙捡起掉在一旁的洋娃娃还给平宜。
平宜或许是睹物思人,撇开头,愤愤喊道:“我不要他的玩具。”
“那送给别的小朋友吧,”惜予伸手对着王遗时招了招,王遗时正要递过去,被平宜飞扑夺了下来。
王遗时对着大女儿使了使眼色,宁宜也过来蹲在父亲身边哄她:“平平,我带你吃糖好不好?”
“怎么又吃糖?”惜予刚说出口,就被王遗时以眼神制止了。
宁宜牵着平宜起身,王遗时欣慰地拍拍姐妹俩的背。
等她们进了厨房,王遗时从地板上起身,挨着惜予坐下,笑道:“往日你总说我拿宁宁没办法,现在轮到你了。两个女儿,一个克你,一个克我,分配得很均匀么。”
惜予偷看了眼厨房的方向,轻声道:“她真是我命中克星。”
“你这叫秀才遇到兵,”王遗时说,“偏偏这个小兵还挺聪明。”王遗时试图使她感同身受,“你小时候难道没有闹性子的时候?”
惜予目光倏然深邃,回忆起什么,嘴角浅浅勾起,“有啊,两三回吧。”
王遗时好奇:“哦?”
“一趟是我想进小学,同父亲起争执,还带着慎予一起绝食抗议。”惜予停顿了一下,“还有一趟……在考入杭州女师后,叫我退学回家嫁人。婚礼前我气不过,就像你新婚之夜那样,离家出走了。不过,走到一半又回去了。”
“为什么?”
“鞋带断了。”
“啊?”王遗时惊讶于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和潦草的收尾。
惜予不再说了,王遗时心里感知到其中大有故事,但转念一想,都是些过去了的事,有什么穷追的必要?可是,这段故事,会不会与那位萧三公子有干系呢?
惜予说:“说到底,是我自己答应父亲,书可以读,时间到了就得回家待嫁。遗时,平平现在一不顺心就闹脾气。她现在是小,大人们看她可爱不去计较,就由她闹。往后长大了呢,养成习惯,吃亏讨嫌的不还是她自己么?”
王遗时劝她:“当局者迷,从前你劝我宁宁的成绩急不来,不要拔苗助长。今日我当回劝你,处理平平的脾气也急不得。她霸道任性,都随了我,我小时候就这德行。你我做家长的反而要宽和一些,逼急了她反而犯浑。平平自尊要强,脑子又聪明,加上我们因势利导,将来不会太差。”
他看了眼厨房,悄声说:“况且,她多看重陈横啊。我瞧她与同龄孩子玩不大到一块去,就爱粘着人陈横。突然就走了,她不生气才怪。”
“也是,让她发泄吧。睡前再哄哄,”惜予给王遗时下指令,“你去。”
“保证完成任务。”王遗时低头亲了一下惜予侧脸。
—·—
在平宜眼里,陈横的离开不啻于背叛。她含着一颗粘腻腻的奶糖,抱紧了娃娃,眼泪啪嗒啪嗒不要钱地掉。
宁宁心疼妹妹,往她兜里灌了一大把奶糖。平宜看着鼓起的口袋,想到从前都是陈横陪她偷糖,他可以从橱子最高处轻而易举摸出一把又一把的糖。
“姐姐,要是再也见不到他的话,怎么办呀?”
姐姐摸了摸她的肩膀,没有说话。平宜拽紧了姐姐的手,“你不能骗我,也不能走掉。”
“我才不会呢!”宁宜刮了一下妹妹的鼻梁,“吃你的糖吧。”
那天夜里,陈横送的娃娃被原封不动收进盒子里,保存在姐妹俩房间的衣柜角落里。平宜想:再见陈横之日,我把这件礼物还给他。她想要的只有那句错过了的“再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