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拿家里的钱去抽大烟,婆婆逼她娘仨去把人寻回来。姑娘跪在家门口说她愿意去烟馆,但求不要让孩子去,那地儿实在又乱又熏。她那恶婆婆叉着腰眼,又骂骂咧咧开来。在她眼里,儿媳妇和孙女都是赔钱货色,她让姑娘把自己和两个女儿押给烟馆,换她儿子和钱回来。
高祖父咬咬牙,豁了出去,把她们娘仨护到身后。姑娘被欺凌得久了,神志都不复清明,一下子没认出这位故人来。
她婆婆先声夺人,把高祖父连带着一起骂了进去,说他是姑娘在外轧的姘头。他大小是个官,拿出气势来,往那恶婆婆面前一站,噤了她叨叨胡吣的嘴。再转头问姑娘,你若不畏人言,我帮你要得他家的休书来,从此带着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他从来是离经叛道的,不思量自己的话有多惊世骇俗,可妙就妙在,无独有偶,姑娘竟然答应了。因为她听见可以带着女儿走,那还有什么牵挂可言呢?
经过一番不算为难的波折,高祖父帮助姑娘摆脱了婆家,要回了店主留给她的遗产。她的婆家为了让她难堪,以无出和嫉妒为由将她休离。
姑娘自由的这一年,高祖父也成家了,娶的从前同窗的小妹,父亲是乡绅,哥哥是秀才,活得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姑娘。可惜成亲才两年多,她就因难产去世了。
丧妻之后,高祖父升迁,任杭州府同知,五品,算是挺大个官了。人们明面哀悼几句,背地里羡他,升官发财死老婆,平白占了两项。
这回再来杭州,书塾先生已经作古,同窗也各自忙碌着生活,山啊湖啊寺庙什么的,逛了几遍也就厌了。
却说一日清闲无事,在上天竺听过几遍钟声,用过斋饭,下山的路上,叫他迎面遇见两个春风桃李般粉嫩可爱的小姑娘,大的个已经初显少女风采,小的个却还是稚嫩憨实的孩童。
两个小姑娘见了他,急得手里挎着的竹篮子都掉了,香烛贡品洒一地,小鸡仔似的张开膀子拦着他不让走。一问之下,竟然是姑娘的两个女儿。
原来那年分别后,姑娘赎回了老店面,照旧经营起了父亲的书铺。高祖父听了很是震惊,他记忆中,那是个柔弱可人的姑娘,外人逗两句都要脸红的,如何能操持起一家铺子呢?
他去书铺一看,姑娘将店铺一划为二,一半是书铺,一半是茶馆,茶馆由隔壁面铺老板(当年老板娘的儿子)和她一同打理,书铺仍然是她亲自操持。茶馆的摊位从店里支到露天,客流兴盛,不少茶客手上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书铺里,姑娘正在归置一叠新书。她还是瘦瘦弱弱的模样,大约这辈子都难丰腴起来了,面上却洋溢着喜乐,整个人焕发着光彩,不是旧日羞答答的小女儿,也不是唯唯诺诺的小媳妇,而是一个自信朝气的女性,始终不变的是,她还是那桃花一般的姑娘。
高祖父顶着流言蜚语,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把姑娘娶回了家。这位桃花一般的姑娘就是高祖母。遗憾的是,婚后为了丈夫不被同僚耻笑,她还是收了书铺的生意。她明明识字比好些官太太都要多,为人善良且通透,却因为曾经的弃妇身分与这个圈子彻底无缘。
高祖父也因为行事过于“洒脱不羁”,名声从此便与君子堪堪差那么一截,他最后官至江苏苏松太仓道道员,在上海呆了好些年,自认对日益倾颓的国家实在是无能为力,挂冠之后住了一阵子上海,最后归老杭州。
高祖父和高祖母都活到了将近白寿(九十九岁),生育了一儿两女。
他们唯一的儿子,即惜予的曾祖父,官至巡抚,膝下六子七女,就是惜予祖父和其他五房的叔公们,也都争气上进,一家子都奔着欣欣向荣去。极盛时,子弟各个着锦袍,门庭内雕金嵌玉,宦去官来永不息。
一直传到到谢老爷那辈,六房的儿女足有三十六人,兄弟十七人,姐妹十九人。以数代为官的人家来说,仍算不上多。
按高祖父定下的规矩,谢家序齿无分男女,混着来,你生来第几,就排到那个号了。也许是人丁不旺,这样一来便有种济济一堂的兴盛。
可到惜予她们这一辈,这个规矩又废止了。皆因上一辈行廿六的小叔叔。小叔叔受惯了娇宠,做人百无禁忌的。还在学堂念书时,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
那阵子甲午才过去没几年,中日两国剑拔弩张,漫说谢家不同意,那姑娘双亲也绝无点头的道理。双方看来牵扯到两个家庭、两个民族、两个国家的事,有情人眼里只有彼此,他们牵着对方的手,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冬日,从上海的码头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两人究竟是殉情还是私奔了。
最后的踪迹落在了埠头边,再往前,只有淼淼澹澹的出海口。
大家总愿意往好处想,对外只说是出走了,想他若还活着,在外头娶妻生子,他的后代往后可能回来呢?那流浪的孩子如果回来,发现大家在那排资论辈,整个门庭滴水不漏、严丝合缝,根本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一气之下又跑了,可怎么办?
想来想去,还是得留条后路给外面的孩子,大家伙无处追寻的亲情也有个念想。
小叔叔离家之前,恰逢谢家大房的十七小姐憬予出生,因此这辈排到她这也就停了。
其实后头诞生的孩子也没几个,惜予行十九,慎予行廿十,后头本有个廿一恒予,奈何早夭。虽则停了序齿,十七小姐却还是十七小姐,家里长辈喊十七,弟弟妹妹喊十七姐姐。
故事至此,暂告一段落。
王遗时实在难以将那个曾经兴盛的家族与现在零落四散的谢家对应起来。难怪曹雪芹会发叹:“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原来世间好物都难逃坏朽的一天。
惜予说:“我阿爷那一辈人,生逢天地变换之际,将家里也闹得像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各人想法都不同。有八叔那样顽固的,忠清君、体清国,誓死不肯落辫;有我阿爷那样保守的,觉得该变一变,但跟皇帝上书求变法也就差不多了;更多的,则是像我四叔、大哥他们那样支持革命的。革命也有不同队伍,又分支持共和的,支持君主立宪的,还有两党议会什么的。家里简直乱成一锅粥,那些年,你往大狱里扔块砖,总能砸到几个姓谢的。”
王遗时感慨:“我听着都脑袋疼,大概梁山泊那一百单八将,全托生到你家了吧。”
“十几年闹下来,六房人只剩下三房,男丁差不多死绝了。长房,我父亲和四叔,三房六叔,五房十九叔,他们商议着分了家。”
“十九叔?”王遗时问,“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惜予留意着不停进站的火车,一边与他闲聊,“他对国家大事关心甚少,只是……感情上一根筋。”
“怎么,难道他也欢喜上个日本女子?”
惜予摇摇头,“他不欢喜女人。”
“那他欢喜……”王遗时脸上的笑意凝固了,“莫非……?”
“他终身未娶,避居乡间做了居士。早年间收养了一个孤儿。你见过他,我惟予哥哥。”
王遗时记起来,抚掌道:“平平百日宴见过,他送了块上好的翡翠玉佛!难怪!我当时就纳闷,他也不说是哪房的亲戚,又为什么长得和你们家人不大一样,既不修长,也不白皙。”
“怎么只记得送了什么礼,”惜予说,“人若听了,没的要笑你俗气。”
“我这是念着他的好。”王遗时真心实意道:“他是个厚道人。敬酒时,往我手里塞过来一盒子,同我讲‘男戴观音女戴佛’。我打开一看,一尊笑呵呵的大肚弥勒,和他一样憨厚。你十九叔能得这么个孩子,也算是上天眷顾,不忍见他孤独终老。那块玉,平平至今还戴着吧?”
“嗯,戴着。去年我看红线旧了,领她去城隍庙换根新的,都不舍得脱下来。”还是陈横后面又带她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左手糖人,右手五香豆,兜里各色小零食。
正说着,有三个人从一辆靠站的火车上下来,两大一小。
惜予一下子就认出那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就是十七姐,边挥手边向他们走去,嘴上唤道:“阿姐、姐夫!”
王遗时抢到她前头,为十七小姐他们分担了行李。小男孩瑆舟双手捧着骨灰盒,恩挺叔想帮他拿,他转过身,不肯给。等十七小姐点了头,他才交给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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