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帮他点,“豌杂,不要辣子。”又倒了杯茶给王遗时,叮咛他:“肯定还是辣的,你多喝点水。”
王遗时点头,茶水在口腔过了过,晕船的恶心劲才淡去了些。他发现王先生没有戴眼镜,看东西总眯眼。王先生说逃空袭的时候摔地上给踩坏了,一直没时间去配新的。王遗时当即决意在渝期间要带父亲去配镜。
王先生抬手沿着王遗时脸庞游弋一圈,“瘦了,有白头发了。等下多吃点。”
他问起惜予和几个孙子,王遗时说带了合照,在箱子里此时不便拿,等回家给他看。又问到谢家二老时,面端了过来,王先生把碗推到遗时面前,“先吃 。”然后喝着碎茶看遗时吃面。
父子俩始终没人提起王太太。
面还是辣的,川渝人家的炊具早被辣椒红油熏透了,可遗时饿坏了,两口面一口茶囫囵吞,碗里的面肉眼可见没下去。
王先生看遗时吃得香,想起他小时候,“吃一顿饭,要两个人追在屁股后面喂。”一个是奶妈,另一个当然是他亲妈。父子俩不约而同想到了她,一时都噤了声。
吃好面一道回家。轰炸留下的残砖碎瓦和蓬尘早已清理干净,墙上窟窿还没补齐,王先生领遗时到骨灰坛前,对王太太的黑白照鞠躬敬香。
当天夜里,王遗时突然发起高烧。请坐堂的大夫来看,说他水土不服。遗时初至内地,思乡之情在病榻上决堤暴涨,整夜无眠,依稀听窗外有人在唱歌,狗尾巴,狗尾巴……反反复复的狗尾巴,三个字叫那人唱得沉郁顿挫。
第二天退了烧,问用人当地是不是有这么首民谣。用人笑,“九一八,九一八!先生没听过?”原来附近住了不少流亡人士,在巴山蜀水之间,他们同病相怜。
走时照样在朝天门码头,王遗时与父亲告别。火轮渐行渐远,王遗时对着岸上挥了挥手,王先生立即奋力挥动双臂。新配的眼镜很清晰,他看到儿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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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予接了宁宜、平宜放学,赶去福煦路吃晚饭。
母女三人手拉手走在路上。平宜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惜予说快了。宁宜问今天怎么是姆妈来接,小姨妈呢?惜予反问那你想要妈妈来吗?宁宜点头,当然要!
福煦路洋房大门口,凭儿抱着期宜遛弯,平宜见了撒开母亲的手冲上去,拽着弟弟的小手摇了摇,期宜也对她咿咿呀呀。
“王谢呢?”平宜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心照不宣地隐去了“宜”字,王谢王谢地喊那个蓝眼珠的小姑娘。
凭儿说:“在她寄娘家呢。”
“吴嬢嬢(张太太)偏心!只宝贝她女儿。”
“小祖宗,你这张嘴啥都敢讲。”
“诚国哥他们呢?”
“还没回来呢。你饿不饿?”
“嗯!”
“厨房有银耳汤,别吃多了,晚饭吃不下。”
平宜背着书包跑进围墙门,惜予对宁宜说:“你也去吧。”两个女儿先后跑远,她才看向凭儿:“你真是放心,让诚国自己上下学,现在他还要去接诚敏。”
“有啥不放心,他俩的学堂离家可近。”
这时期宜伸手要惜予抱,凭儿笑着把他交过去,“哦——要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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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宜一马当先冲到了厨房门外,门虚掩着,有说话声,仔细听是刘妈和小星的声音。
刘妈是谢家老仆,惜予姐弟小时候她都带过。她丈夫早死,两个女儿都嫁了,去年跟着东家一块来上海。而小星则是谢家搬来福煦路后雇的。
刘妈仗着老资格,正在给小星上课。
“要我说,那丫头得感谢她的烂赌鬼老爹,把她卖了,要不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我们啊,就差在家里还有人惦记着。”刘妈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像水壶烧开了。
小星问:“从来没听过主家认丫鬟做干亲的。凭什么呢?”
“诶,”刘妈叹,“当初看她可怜,岁数又差不多,把她派给大小姐用。白日里小姐去学堂,清闲的很,晚了回来,她就凑在跟前撒娇卖好,小姐宠着她,自此越发没个丫头样。我们老老实实干活的,自是比不上。”
平宜正偷听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她吓得一抖,回头见是姐姐,不满地撇了撇嘴。宁宜却越过她,直接推开厨房门,小星神色慌乱,从灶台上弹起来喊了声“宁小姐”。
听到她们来要银耳汤,刘妈从小火煨煮的锅里盛出两碗,吩咐小星端到外头餐桌去。小星埋头匆匆地从两姐妹身边擦过去。
往餐厅走时,平宜问姐姐听到她们议论没有。宁宜不响,她便喃喃自语:“是谁呢?”又放开嗓门问:“姐,她们到底说谁呢?”
宁宜不得不捂住她嘴,两人停在原地。
“她们在说小姨妈。”
平宜瞪大了双眼,奈何嘴还被捂着,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宁宜又说:“不许再提,就当作没听见那些话。”
总算松开了手,平宜忙问:“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敢说,我就不理你了。”
“不要嘛,”平宜拽着姐姐,“不说,不说就是,你理我嘛。”
宁宜心想:这家伙读书识字的时候,脑子要多灵光有多灵光。怎么到了人情世故上,连用人们在谈论谁都听不出?连为什么不让她说出去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
小姨妈虽是干亲,在她们家还算自在,但到了爷爷阿娘面前,仍然改不了旧日谨小慎微的做派,根本不存在刘妈说的什么“恃宠而骄”,甚至因此惹得诚国几次不愉快,心疼他母亲过于委屈。若是平宜将今天厨房的议论宣扬出去,势必会激化家里的矛盾。
只要她们俩装作没听见厨房的对话,谅刘妈和小星她们胆子再大,也不会当面去贬低小姨妈。
况且刘妈她们私下里的议论,爷爷阿娘难道完全不知情吗?定然不是,可就像爷爷说的,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很多看似鸡毛蒜皮的事一旦闹到台面上,就再也没有高高抬起,轻轻放过的余地了,必得打它一顿杀威棒,刺配沧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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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时带着母亲骨殖一路磕磕绊绊往回赶,受过刁难,也得到不少帮助,终于好容易到了江苏一带,由于向学校请的假已经用完,还晚了一周,他便决定不往杭州去,直接在上海下了火车。
因此战争结束以前,王太太的黑白遗照一直挂在亚尔培公寓餐厅旁的墙上,下方一个小龛收着骨灰坛。
张太太来家里玩,回去就跟张先生说:往后去王家吃饭不要坐南边,一抬眼就跟老太太打个照面,吓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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