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父亲爱他们姐弟,境况会好许多,但他不爱。姐姐一走,他连在家里都要被姨太太们转着圈儿的“折辱”。
至于怎么个欺负法,真正具体的细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周围的人,哪怕是最亲的姐姐都不会、也不敢多问。端看他平日里招猫逗狗,吊儿郎当的模样,是个天塌下来都能睡安稳的样子,便都替他将往日揭过去了。
只他自己清楚,没过去,他至今还困在那段记忆里饱受折磨。
如今知道的人多了个王平宜。
他竟然在烟火气十足的街边小馆里平静地回忆那段往事,她静静听着,似乎他说的都是些寻常事,而不像他人那样急于展露他们的善良和怜悯。正因此,他才说得下去。
“我当时险些捱不下去,才决定给姐姐写信,要她接我走。明知她在美国日子也不好过的,但我想活下去,不想烂在那个家里。”
老板为他们端上馄饨,平宜把碗往他面前推,又把五香粉推过去,道:“多吃点!”
“你后悔问了?”仲君怀连珠炮发问,“你嫌弃了?还是在可怜我?我不要你可怜我。”
平宜被问懵了,莫名道:“不后悔啊,我本来就想知道。你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嘛。”
“你不觉得我懦弱、憋屈、可怜虫?以后不想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了……”
“我问你,”平宜板起脸,“赵斯蕙欺负沈珍珍,你会去嫌弃沈珍珍吗?会疏远她吗?”
仲君怀立刻回答:“当然不会!这又不是她的错。”
“对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一样的道理,对不对?”平宜一拍手,仲君怀这下真心实意地笑了。
这时平宜却叹道:“你该早点认识我。怎么着,我也能替你出出气。”说的好像她有多大能耐似的,但很可爱。
趁着气氛还算融洽,仲君怀终于问出那个耿耿于怀许久的问题,“你既然不讨厌我,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啊?”平宜舀起一只馄饨,吹了两口气,嚼下以后,问:“我怎么看你了?”
“就是……隐隐约约的惊讶,又有点嫌弃的眼神。”
平宜勺子不停,脑中飞快地倒带回忆。“好像是挺惊讶的。那是因为开门看到宋二叔,几年不见,他晒得像块焦炭,恰恰你在后头,简直白得扎眼,我就想:怎么有人能白得跟鱼泡一样。”
“你才像鱼泡子呢!”仲君怀顺嘴反驳。
平宜撇撇嘴,“然后你突然就对我阴阳怪气、牙尖嘴利起来,我还一肚子气呢。原来是你瞎想八想,误会我瞧不起你!”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平宜低头吃馄饨,心想:原来他很介意自己的身世。他不怕公开的刁难攻击,却会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介怀许久,甚至讨厌上一个人。
她想起母亲说姐姐的话,同样适用于仲君怀:心思太重。
—·—
另一头,惜予与萧三在校门口辞别宋二、君黛。
萧三执意送惜予回家,惜予想到那样的话免不了要留他用顿便饭。眼下,王遗时情志消沉,神经又格外敏感,见到萧三说不好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便提议在外对付一顿。凭心而论,她讨厌这种貌似做贼的行径,因此不免暗暗埋怨平宜,找谁不好,非找萧三。
萧三拒绝了她的提议,说得赶回家去。惜予才知道,就在她家兵荒马乱的这一段日子里,他的夫人春祈病重了。萧三今日是为平宜硬挤出了空当。
春祈生了肿瘤,医生建议她摘除子宫,再前往美国接受后续治疗。她尚未生育,不肯遵从医嘱,眼见着情况一日日恶化下去。
谈起妻子的倔强,萧三脸上也泛起一层忧郁。惜予没想到他这几个月帮她家奔前跑后的同时,自家竟也在经历变故……她前面还设法打发他别去福煦路,惜予内心涌起一阵愧疚。
“走吧,”惜予看向萧三,“带我去看看春祈。”
萧三有些讶异,春祈讨厌惜予,她们之间几乎不来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不定她能听听我的话呢?”
萧三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死马当活马医,再差也差不过眼下了,便载惜予回了马斯南路萧公馆。
—·—
抵达萧家的时候,五少奶奶正领着几个孩子吃午饭,她也同样惊讶于惜予的到来。
萧三问他:“小五呢?”
“送医生去了,马上就回来,”五少奶奶离席,悄悄和萧三说,“医生今天又提起手术的事。三嫂嫂犹豫了,但最后还是不肯点头。”
她又问惜予:“阿姐,你们吃过了没?”
萧三说:“你们先吃,我上去瞧瞧春祈。”
他一上楼,许友扬便从餐桌跑到惜予身边,拉着她喊“惜惜嬢嬢”。
五少奶奶望了眼楼梯,对惜予感慨:“三哥真是这个家里最好的男人。”
惜予取笑她:“比小五还好?”
“小五哪能和他比,差远了。”
送走医生的萧五从大门进来,五少奶奶和惜予看见他一块儿笑了起来。萧五满头雾水,许友扬道:“小舅舅,她们说你不如三舅呢。”
“好你个叛徒。”五少奶奶“骂”他。
许友扬却对她说:“要我说,惜惜嬢嬢比奶奶、舅妈、我妈都要好。”
萧五摸摸他脑袋,“你就这么欢喜她啊,那把你送给谢家好不好?”
“好啊,”许友扬说,“把那个凶得要命的王平宜换到这里来。”
“不可以这么说人家。”萧五抓过许友扬,问惜予:“三哥今天不是去帮平平吗?处理好了?”
“别提了……”惜予无奈道。
—·—
用过午餐,萧三告诉惜予,春祈愿意见她,正在楼上等着。
许友扬也跟着惜予走,被萧五一把薅住,不让他再粘着惜予。许友扬不服,在他手里乱蹦,萧五心里嘀咕:臭小子和他三舅一个死样子。
萧三领惜予到房间外,他敲了敲微敞的门,对里头说:“王太太来了。”里头轻轻“嗯”了一声。
惜予走进房中,春祈坐在窗边的沙发里,她脸色暗沉发黄,浑身已经瘦得骨节分明,脸庞却浮肿着。
彼时已入秋,可天却还暖着,草木葳蕤,行人衣衫正单,她却裹上了厚袄子,如一片即将摇落的叶。
惜予即使不是医生,也看出她的病情已不算轻。
春祈亦在端详她,她捉到惜予眼中的一丝倦色,说:“你看上去沧桑了一些。”
“你气色倒是不错。”
春祈笑笑,显然没当真。
春祈对惜予始终心怀芥蒂,她相信对方人品贵重,与自己丈夫早已桥归桥路归路,是叔涯忘不了她。她的厌恶是一种无能者的抗议。
意外的是听说惜予来探望,春祈心里并没有往日那种排斥。
“三哥让我劝你,”惜予想了想,还是不拿萧三做借口,“好吧,是我想劝你。”
“你和你先生有几个孩子?”
“四个。”
“亲生的呢?”
“两个。”
春祈用力地笑笑,嘴角只是微微扬起,“你肯定在奇怪,我为什么明知故问?从我嫁给叔涯起,我就在期待着一个流有我与他血脉的孩子。兰姝是他抱回来的,我再呵护她,也无法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况且,她还是个女孩。我想,你是懂我的吧?”
惜予看着她渴望答案的眼眸,它在说:快告诉我,我的心思并不卑劣。
惜予问:“当一个母亲比你自己还重要吗?”
春祈陷入了沉默,没想到惜予砸来这样一个问题。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心疼。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痛苦?”
“说罢。”
“宁宜刚刚出生的那年,我才十九岁,”惜予说,“我没有足够多的奶水喂养她,她一哭,我就很烦躁;她有个头疼脑热,我就忍不住内疚,开始回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要提,哪怕你扪心自问表现绝佳,永远会有不相干的人过来提醒你这个妈妈做得还不够好,有个孩子好像成了女人天生的罪孽……”
“你说的未免太过绝对了。”春祈并不赞同,她有满腔的爱想要寄托。
“你是对的。”春祈没想到她会同意,惜予解释道:“我如今早就不再痛苦,并非因为已经成为了一个完美的母亲,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母亲’。”
“我当时只顾着做我女儿的妈妈,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忘了。春祈。”惜予没有喊她“三少奶奶”,从所未有的直呼其名。
当不当那个孩子的母亲,你都是你。
嫁给王遗时还是萧叔涯,你还是你。
即使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子宫,没有财富……哪怕一无所有,你依旧是你。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忘记爱自己,要爱着自己地活。
惜予伸出手,落在春祈的肩膀上,似乎想将她从泥潭里扶起来。
春祈有些迷茫,问:“如果你失去了你的孩子,今天还能与我说这些吗?”
“我会痛不欲生,”惜予说,“但我不会作践自己,永远不会。”
“你是为我好,我听出来了,”春祈说,“竟然只有你盼着我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春祈精力不支,惜予便相机告辞。
萧三送她出门时,问她劝得如何了,惜予只说:“不好说。”
到了门外,送她上车时,萧三不忘叮咛她,“回去别罚得太狠了。”
惜予说:“下次她再来求你,你可别答应了。”
“不好说。”萧三原话回敬,不等惜予反应,替她关上车门。
汽车驶离,惜予摇下车窗,萧三原先无表情地静伫,一见她即笑了起来。从他的笑容里,惜予耳边响起出门前春祈最后说的话:萧叔涯配不上你这样好的人。
惜予想:春祈的爱情或许死了,但从今而后,她有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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