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儿捧着乳白色纱帐进来,放在床上摊开来。
“小姐,少爷不是嫌这难看,几年前就不让用了吗?”
“我们做得周全点。他不想要就让他自己拆。”
瓶儿让惜予到外头客厅坐,等她把纱帐装好。
未几许,就听得扶梯间咚咚咚有人蹬上来,敲响了她们的门。
瓶儿去开门,慎予拎着两个大皮箱跨进来,哒哒跑到在惜予面前,箱子往地上一放,挤着惜予坐下,就像谢太太一直讲的那样,慎予从来黏姐姐牢得像块狗皮膏药。
他打量惜予腹部,“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惜予笑道:“医生说要到四个月以后。”
“阿姐几个月了?”
“三个月。”
惜予为他抹去脑袋上的汗水,性急的慎予夺走手帕,乱擦一气,迫不及待跟姐姐聊天。
这时王遗时和刘妈也上楼来。
惜予见到刘妈,向她问好,“听姆妈讲,刘妈你年初才抱外孙。现在就要你来上海照顾我,真是不好意思。”
刘妈笑道:“她们哪有小姐重要啊。”
“瓶儿,带刘妈熟悉一下屋里情况。”
惜予问慎予:“怎么没带安安来玩,你们不是一向最要好了吗?”
慎予连忙将明年姚安安也要来上海念书一事分享给她,惜予听了自然欢喜十分。
王遗时问:“是不是过年时候在你家碰见过的小姑娘?”
惜予点头。“是呀。是阿弟的小相好。”
王遗时立时去看慎予的反应,只见他被打趣,竟未有少年人提及情爱时惯有的慌张,而是大大方方承认了。
“阿姐,你这话该讲给安安听去。”
惜予掩嘴笑,慎予在一旁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十分亲昵地注视着。
王遗时很少见到惜予笑得如此开心,想她平时与自己相处也许没有完全卸下心防,竟有些失落。
聊了会,慎予指着沙发边一口大皮箱,跟惜予说起谢太太恨不得钻进箱子里去的故事,想叫姐姐当笑话来听,谁人晓得惜予竟一下眼眶红红的,似要哭了。
十几年来,慎予脑中几乎不存在阿姐哭泣的记忆,她一直都非常坚强。他手里攥着惜予给的手帕,想起沾到过自己汗水,递出去的手顿住,又悄悄缩了回去。
惜予抬手擦掉眼眶里的泪水,拍了拍小弟的胳膊,叮嘱他不要忘记过来吃晚饭。
王遗时搂着惜予下楼,回他们的家。
慎予在门口送别,看他们两两倚偎的光景,对安安倍觉挂念。回屋就坐到书桌前,挥毫落笔,一天时间写了两封信。
去阿姐家吃饭的路上,特意先绕路跑了趟街角的邮筒投信。
过了几日,慎予还没等来安安的回信,瓶儿却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亲笔信。写信人似晓得瓶儿不识字,因此收信人写的是惜予。
惜予拆开信,抬头一句便写:此信寄瓶儿,望惜予阿妹念与她听。
瞥了眼落款,净生,便知晓是谁人写的信了。忙将在厨房干活的瓶儿唤出来,连抬头带落款一字不拉念给她听。
瓶儿初时神色无恙,越听越是面色鲜红。臧克渠信里说到“甚是思念”时,她羞得连头也抬不大起来。
“是你的净生呀。”惜予揶揄地把信纸往瓶儿怀里一塞,她上发条弹簧似的跳起来跑走了。
去年时她们来上海的路上,臧克渠自我介绍,只肯说自己姓臧。瓶儿只知张章,从未听过有人姓臧的,便偷偷问惜予是不是“龌龊”的那个脏。
话被臧克渠听到去,他也不恼,笑呵呵地解释清楚,还自我调侃我姓净,叫我净生便好。
—·—
六月中,上海入了黄梅季,雨成日里下不停歇,公寓门口的大理石地面积了一层密实的水雾。
一日慎予来吃晚饭,整个人一瘸一拐,追问之下才晓得在楼下大堂里滑了一跤。
等王遗时从学校归来,说楼下印度保安已经在铺防滑地毯,想来不止一两位住户受到了皮肉之苦。
于是大家一致要求惜予最近轻易别出门。
这天夜里九、十点钟,雨又泼喇喇大了起来。门外却有人一阵猛敲,打雷似的,吓得家里三个人心头一跳。
王遗时恐来者不善,独自去开门。
谁晓得,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金小姐。
门外金小姐浑身湿答答,淋成个落汤鸡,面孔上鲜艳的口脂亦花到一边去。一见到王遗时,顿时间泪眼滂沱朝他身上扑去。
王遗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龙舌兰味,晓得她八成吃醉了,留在外面怕她出事,半搀半挂地把她请进家,安置在沙发上。
惜予拿来干毛巾,金小姐接过,但抬头一看是惜予拿的,立忙丢开,抓着王遗时裤腿哇哇哭起来,从沙发软塌塌地滑到地上。
王遗时进退不是,求助地望着惜予。
惜予捡起毛巾,欲上前,被王遗时阻止。
“你当心被她甩到。”王遗时将金小姐提到沙发上扶好,立刻守回惜予身边去,唯恐她动起手来。
金小姐此刻虽说酒精上头,但仍存一丝清醒意识,晓得自己醉醺醺瘫在人家屋里,无疑像极一条癞皮狗。王遗时又像防贼一样将他妻子藏在身后头,两厢一对比更觉伤心。
自与王遗时分手,金小姐一直难忘旧情,日常惯以酒精麻痺自己,以疗愈情伤。但老酒吃饱本就神志昏蒙,又有愁风妒雨加持,竟不顾一切寻上门来。
“去叫瓶儿过来。”王遗时对惜予讲,“你到房间里等会。”
金小姐勉力支撑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荡到王遗时跟前,指着惜予的鼻尖骂:“狐狸精!”
惜予正欲言,王遗时抢先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金小姐哪还听得进,怒气涌上心口,竟出手去挠惜予。
王遗时早有预感,护着惜予的头。
惜予只听见指甲“滋”一声滑过布料,金小姐随即又嘤嘤哭起来,惜予探出头一看,她捧着手不停颤抖。
惜予对王遗时说:“放开吧。她指甲裂了。”又嘱咐瓶儿去拿小剪刀来。
换惜予去搀金小姐,她起先挣了一挣,惜予还是搀着,金小姐也没有力气再去拒绝,由她带自己到沙发上坐着。
瓶儿拿了把张小泉绣花剪,惜予捧起金小姐的手,细细替她剪去劈裂的指甲部分,又将沿着甲床修剪整齐。瓶儿收拾掉残屑,拿走剪刀。
金小姐此时已经是泄气的皮球,不复嚣张气焰。
什么新时代独立的新女性,都是放屁!男人就喜欢温柔小意这套调调!连他王善言亦不免俗。金小姐心里暗暗骂道:到头来不还是封建妇女的胜利!
“没必要为了别人这样作贱自己。”
金小姐抬眸瞪向惜予,敌意已退,取而代之的是脆弱与迷茫。
惜予拍拍金小姐手背,从沙发起身走到王遗时身边,查看他的情况,肩膀虽被金小姐挠了一下,但只一道划痕,皮都没破。
客厅自鸣钟响过十一声,已是夜半。王遗时对惜予提议让金小姐暂住一夜。
惜予答应,让瓶儿把客房收拾一下。
金小姐坚持要走,暗地想试探王遗时对自己是否还存些旧情,挽留一二。王遗时却一声不吭,金小姐一颗心凉透了,又落回沙发上去。
惜予悄悄对王遗时说:“你今天睡瓶儿房间。”
“你生气了?”王遗时反问,他竟然有些期待惜予会因此吃醋。
惜予摇头:“臧克渠昨天来信了,瓶儿心情不好。”
王遗时失落地应了一声。这夜再没有同金小姐讲过一句话。
瓶儿去给他送被卧,回来讲给惜予,她进去时,姑爷正在看书,没事人一样。话里多少有点感叹王遗时对金小姐的凉薄。
惜予将瓶儿拉过来,两人促膝而坐。
“那你说说,他该怎么做?别怕,我绝对不说出去。”
瓶儿没有言语,惜予懂她是今日看到金小姐落魄成这副样子,心里只有同情。加上臧克渠被惜予去信警告,请他甚至考虑将来,否则不要耽误瓶儿。他之后来信变得有分寸许多,隐隐疏远了瓶儿,她眼下正为此伤怀。
“很多时候,遗憾才是常态。”
瓶儿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家小姐明明是得到了一切的幸运儿,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呢?
“我困了,早点睡吧。”惜予关掉了床头的灯。
第二天清早,瓶儿起来洗漱时,发现客房门大开着,金小姐已不辞而别。
惜予借给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上。
拉开窗帘,玻璃窗蒙着一层雾气,瓶儿用手抹去,外面的玻璃上凝结着大小水珠,但雨已经停歇。瓶儿庆幸金小姐离开时不用再淋一场雨,也暗暗希望她再不要再找上门来。
后来惜予再三叮咛瓶儿,万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尤其担心慎予晓得以后,更不会轻易对王遗时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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