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绍宗白日见了如花美眷的阿宝小姐,晚上又挑灯读了《牡丹亭》,不觉情迷,带佳人入梦。
他心神恍惚地醒来,外面拍门声震天响。
“二哥,娘叫你赶紧起床吃饭!醒来没有?你要迟到啦!该上学啦!”庄绍耀披着春日的阳光,在外面如同惹人烦的鸭子一样嘎嘎乱叫。
“来了,来了!”庄绍宗带着怒气起身,发觉异样,脸瞬间羞红。
他已到了通人事的年龄,往日一心在圣贤书上,深信书中有黄金屋,梦中……
庄绍宗给了自己两巴掌,心中骂自己,阿宝小姐冰清玉洁,无媒无聘,自己怎敢如此亵渎?
简直枉为读书人。
庄绍宗起身换了衣服,打开门出去,门外的三弟早就跑了。
金灿灿的阳光泼了一地,天空湛蓝湛蓝的。
庄绍宗被董大赶车送到县城里东郊的东山书院,庄绍耀也一起坐车被顺便送到镇上私塾。
东山书院乃是百年前一位致仕的官员所建,他深感汝县文风不盛,建立书院,延请名师,至今仍是县里最好的书院。
庄绍光、庄绍宗都在里面学习,等庄绍耀过了十岁也会报考东山书院,像兄长一样为科举而努力。
汝县的士人与天下士人差不多,大体分为两种,一种在科举路上一直走下去,不管年老年少,直到中进士;一种是心中觉得科举无望,退而在乡里当个搢绅,教个学生,建设乡里,如庄进。
庄进在村里开馆,私塾就设在规模宽敞的观音庙。
这观音庙原本是一间茅草屋,但十多年前经曹员外资助,扩建成如今的模样,又从城里请来一位忠厚的和尚做主持,打理庙务。
庄进陪儿子参加院试,私塾的孩童无人教导,索性放了假。如今他回来了,就宣布开课。
中午放学,庄进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裂帛之声。
进门一看,原来沈母与潘妈正裁剪料子。沈母见了庄进,笑道:“潘妈快去端饭,老爷回来了。”
潘妈应了去厨房,沈母忙将料子收拾好。庄进问:“昨儿村里的贺礼钱都还给他们了吗?”
昨儿庄家宴请亲朋,来的人都送了礼,有送一钱银子的,有送两三分的,还有送几十个铜板的,最多的当数曹员外送来的一百两银子。
昨夜,夫妻记贺礼记到深夜,商量着将村里送的钱都退回去,只收几家亲戚的贺礼。
村里的人大多勉勉强强能过活,而庄家现在慢慢起来了,有良田三十亩,庄进做馆每年有十来两银子进账,足够嚼用。
庄进和沈母都不愿占邻里几分几厘的便宜,故而沈母吃完早饭,就挨家挨户将送来的贺礼还回去。
“我都送回去了,这曹家的厚礼,我收着……啧,心虚。”沈母看着面前的绸缎道。
庄进道:“曹家家财万贯,你真给他送回去,才不好呢。这些在我们看来丰厚,在曹员外看来就不值一提。”
沈母又叹了一声:“受之有愧,于心难安啊。”
庄进笑道:“以后有咱们帮衬他家的。他就一个女儿,将来若受欺负,咱们定要为他闺女主持公道。”
沈母道:“如今专有那一种吃绝户的,只希望曹员外睁大眼睛为阿宝姑娘寻个良婿。”
庄进深以为然,正要说话,潘妈端着饭菜进来,夫妻二人停下交谈吃饭。
饭菜还是剩下的,庄进过过苦日子,珍惜粮食饭菜,家中也没有不吃剩菜剩饭的习俗。
吃罢饭,庄进就要去歇午觉,沈母拦住他,为他量体做裁衣之用。庄进无奈道:“我的衣服够穿,何必再浪费这些好绸缎?”
这几匹绸缎正是曹家送来的,沈母不准备收起来,而是将两匹送到京师的大儿子处,剩下的四匹裁剪了做衣服。
沈母道:“你是夫子,进士的爹,穿得不体面怎么好?”沈母量完,道:“好了,你去歇午觉吧。”
沈母挥手让他离开,突然又叫住他,庄进回身等她说话。
沈母道:“这些料子,我已经分好,给兰儿、弟妹、绍儿、云儿各一块尺头。再给你们爷俩各做一件新衣。”
庄进颔首道:“你给自己留的有吗?”
沈母拿起一块烟霞红的料子,往身上比了比,抬头问:“你觉得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庄进瞧了一眼,指着案上的一块橄榄绿暗花绸缎,道:“那块更衬你。”
“真的吗?”沈母忙将烟霞红绸缎放下,拿起橄榄绿往身上比。
庄进应了一声,转身回屋里睡午觉,听见沈母在背后哼了一声,心中不知为何。
小孩的学习心散了一个月,不好收,庄进晚上回来,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吃完饭,刚想要去睡觉,就被沈母催着给大儿子写信。她准备次日一早去镇上,将信与布匹一起交给信差,寄给大儿子。
灯光摇曳,沈母站在庄进身后,庄进写一句,她念一句,嘴上还点评道:“光儿上次来信说,要咱们事无纤悉,都要告诉他说,让他如在家中一般,你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绍宗进学,亲朋毕至,咸来道贺。”沈母不满道:“谁来了,谁没来,吃了什么,大家带了什么,这些不都是话吗?”
庄进叹气道:“文章讲究典雅凝练,你说这些罗里吧嗦,光儿不爱听。”
沈母不依道:“你这样寄出去,光儿下一封信,还会说你写得不详细。”
庄进放下笔,起身将沈母按在椅子上,道:“给你笔,你写。”
沈母哼了一声,道:“我写就我写。”说罢拿起笔写起来,她的笔迹与庄进有七八分相似。
沈母在娘家时认识了几百字,嫁给庄进后又跟着庄进读书习字,写信不在话下。
庄进看妻子写了十来张才作罢,嘴角一抽,叹息不已道:“你当年还能写几首诗,如今愈发不堪了。”
沈母一边检查书信,一边道:“我又不考状元。”
见书信无误,沈母将信封入信封,庄进又把次子考秀才的文章也一并封了,一起送给信差。
弄完这些,两人安寝。庄进躺在床上,道:“神佛保佑,光儿散馆之后,留在京师。”
沈母道:“我初一十五都在庙里烧香,神佛必定保佑我们家。”
沈母次日吃过早饭,就去镇上,先将信交给信差,然后带着尺头糕点来到娘家。那块烟霞红的料子换给了沈舅母。
又过了几日,庄进下学回来,刚要吃饭,被曹村长叫去。
原来今日是曹员外老爹的忌日,曹员外回村上坟烧纸,与族里说话,一时说得兴起,打算今晚不走了。
他遣仆人回去告诉一声,曹母送来一个大食盒并一坛酒。曹员外借着村长的家摆酒,曹村长因而把庄进叫去陪客人。
“早些回来,少喝些酒。”庄进临走之前,沈母叮嘱他。
庄进跟曹村长的儿子曹强来到其家,看到只有曹村长和曹员外二人说话。
“我们就等你了。”曹村长说完,让几人入席。曹强斟酒,劝饮。
庄进能饮,性格不拘泥,曹员外性格爽朗,几人说起旧事,一时间气氛热烈,推杯换盏。
谁知说着说着,曹员外酒意上头,红着脸哭起来:“我原有个儿子,那时天南地北地跑,风餐露宿,养到三岁,一场风寒没了。”
庄进有了几分醉意,劝道:“这子女终究要有缘分,我瞧你家姑娘不差,浑身气度比男儿更好。”
曹员外继续哭诉:“我这姑娘也是好的。我得了她后,生怕养不住,再者加上想家,就带着她们母女归来了。”
曹强劝道:“三伯,你现在还年轻,不如纳几个妾,说不定还能得几个儿子。”
曹员外一手捂着脸哭,一手摆手道:“我那浑家几十年来随我风里来雨里去,又出积蓄供我做生意,我现在岂能忘恩负义,伤她的心?”
庄进听这话,心中赞同。
曹村长不赞同道:“妾生了儿子也是你浑家的儿子,如今……唉……你在还好,将来侄女受了欺负,无父兄撑腰,只怕……”
曹员外道:“我现在年岁大了,纳妾一来伤我浑家的心,二来生了未必立住,徒惹伤悲。”
曹强听到这话,点头道:“三伯说得有理,你赶明招个好女婿,当儿子养也是一样的。”
许是曹村长的话拨动了曹员外紧绷的弦,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这些年遇到的负心汉吃绝户的人,越说越怕,越说越可怜,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得像个小孩。
几人劝说均不管事,曹村长叹气道:“我手头有几个忠厚的孩子,但侄女是大家闺秀,都配不上。”
曹村长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庄进,道:“何必求远?他家的二小子不是正好吗?”
曹员外忙摆手:“不成不成,我虽捐了同知,但到底是商家,配不上秀才相公。秀才相公岂是我家姑娘攀扯起的,此话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庄进酒意上头,看到一向有头有脸的曹员外哭得可怜激起几分恻隐,又听到负心汉吃绝户的故事心生愤慨,闻言大手一挥道:“你要是不嫌我家穷,就把侄女聘给老二,亲闺女啥样,我们对她啥样。”
曹员外一愣,大喜道:“你这话可当真?”说完,又泄气道:“酒桌之话,何必当真?这话我就当没说过,喝酒喝酒。”
庄进年轻时性子有些急,只是有了儿女,教了学生,性格渐渐平稳下来。此时,他被曹员外一激,拍着桌子立马道:“我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
曹员外仍是不信,庄进急了。
曹村长在一旁起哄,道:“庄老弟,他不信,你给个信物不就成了。”
庄进闻言立马取下随身戴的玉佩,递给曹员外:“以此玉为证。”
这块玉品质一般,曹员外却如获至宝,接过后珍之重之放到怀中,然后取出自己的羊脂龙凤玉佩给庄进,郑重道:“以此佩为证。”
解决完酒友的一件大事,众人开心地喝起酒,至醉方散。
“咦,哪里来的玉佩?”次日早上,沈母收拾衣物发现一块品质极佳的玉佩,一看就不是他们家的。
庄进一顿,想起昨晚的事情,恍若一道霹雳劈到脑门上,浑身发寒。
怎么办?
要给怎么和妻子说,自己在酒桌上给儿子订了婚事?
妻子在前几日给大儿子的信中,还叮嘱大儿子为老二寻个读书人家的好姑娘。
心虚、后悔、自得、羞愧、虚荣……各种情绪一时间涌上庄进的心头,他不知如何是好。
天要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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