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验的大部分数据成果都成为了往后阿在泰拉医界奠定地位的基石。而只有华法琳和阿两个人知情——这个实验的成果和价值远超其公之于众的部分。
那是个纯粹的意外。
阿刚过三十岁的时候,仍错以为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精力充沛,连续陪华法琳熬通宵;然后就在那个晦暗的早晨迷迷糊糊间失手打破了一个量杯。量杯的碎片割到了华法琳的手,一滩新鲜的血液毫无征兆地泼进尚未封闭的培养皿中。
先生……!
我没事,别慌,拿酒精和纱布来。
师徒二人坐下来消毒、包扎完毕,华法琳就戳着阿的脑门警告他以后不许再熬夜,并勒令他马上去睡觉。
污染的培养皿还没……
我来收拾就好!你快回去睡觉!
先生……
阿一探头。
干什么!
华法琳立马挪了一步挡住他。
先生,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
没,没有!你快去睡觉啦,这里我会处理好的!
华法琳推搡着阿转过身,催促他赶紧回宿舍;阿一个矮身弯腰,灵活地钻过华法琳的腋下,回到了实验台前。
阿!!
华法琳一声断喝,但是来不及了,阿出神地凝视着被她的血液污染的源石植株培养皿。那玻璃器皿就像什么具有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的目光。
透明的、一览无余的、恶魔的赠礼。
华法琳手脚冰凉,一阵绝望。阿跳上了椅子,用动物的姿势蹲坐着,双手扒住了培养皿,凑得很近,源石植株逸散到空气中的细微颗粒在那个距离之下可以顺着他急促的呼吸畅通无阻地进入他的体内。
先生,这,这是……
阿激动得嗓音都颤抖了。他狂热地凝视着,就像征服者凝视一片未开垦的□□。
华法琳上前一把揪住阿的衣领将他拉开,大声斥责,你凑得太近了!!不要命了吗!!
阿恍然惊醒。他定定地看着华法琳。华法琳非常紧张,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地回视阿。
不能胆怯……
不能移开视线……
不管阿是什么反应,我都不能……!!
华法琳预设了很多种情况,而阿的反应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他脸上狂热的神情一瞬间像退潮的海水那样迅速褪去了。华法琳眼睁睁地看着阿端起培养皿,走进专门处理实验垃圾的隔间。拆分、摘除、装袋、清洗、消毒……他驾轻就熟、妥帖细致地完成了一系列无害化操作,最后干脆利索地销毁了实验样本。
阿摘下手套掸了掸,冲华法琳比了个“OK”的手势。
华法琳神情复杂。阿见状,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先生,只不过是个污染了的样本而已,没什么好心疼的,我们再做一组就是了嘛。
阿……你不会说出去吧。
说出去什么?我只不过搞砸了一个样本,然后处理掉了而已。
阿的坦然让华法琳觉得别扭。这不是作为一个毕生致力于攻克矿石病的医生的正常反应。
通向难题终解的最快路径已经摆在了面前,一般人怎么可能抵得住诱惑对其视而不见、选择另绕远路呢?华法琳扪心自问,要不是因为自身是个血魔,她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这条捷径的。
为什么阿能如此坦然?
华法琳觉得恐慌。漫长的岁月里,太阳之下无新事,当她无法理解的事物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总会遭遇那稍纵即逝的恐慌,轻轻地、漂亮地在她刀枪不入的生命上留下裂纹。
当阿戈尔的斯卡蒂来到罗德岛;
当阿倒掉被她的血染红的源石植株;
华法琳身为一个活了百年的怪物,确确实实曾经被这些骤然降临的时刻动摇——那些时刻,即便是微弱的,也切实地动摇了华法琳因长寿而获得的边界感,因异常而获得的自尊。
倘若在上百年的跨度里,太阳底下还会出现全新的、突破认知的东西,那么华法琳心里是会生出足以将她杀死的希望的。
当年斯卡蒂登舰时,华法琳怀揣着某种丧心病狂的期望。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生来免疫矿石病的种族?
有朝一日可以通过后天的手段实现与先天基因同等的矿石病群体免疫吗?
只要能解开斯卡蒂身上的秘密,只要能……!
啪!
凯尔希一耳光打醒了她。
冷静一点,华法琳。
那个时候的凯尔希的声音,在华法琳听来显得太过冷酷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问我在做什么?我是在实现你、实现整个罗德岛梦寐以求的事业啊!
华法琳兴奋得喉咙和眼球严重充血,她的嗓音漫上一股血魔一族还未驯化渴血本能时,由极度饥饿导致的嘶哑。
只要让我找出斯卡蒂免疫矿石病的原因,未来十年、百年、千年,无数的感染者将因此获救,泰拉甚至可以告别矿石病!只要让我剖了她……!
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凯尔希冷冷地讥讽。
那当然了!华法琳狂妄地笑道,这不是你们嘴里口口声声的大义吗,为了拯救一切无辜的人!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凯尔希隐隐有了怒意,你要把斯卡蒂,连同她的整个族类,变成第二个血魔吗?
华法琳愣住了。凯尔希逼近她。
你真的是为了拯救无数的感染者吗?而不仅仅是为了解放你的同族?
华法琳哑口无言。
华法琳,我在警告你——如果你胆敢以为我的话里有哪一句是在开玩笑,我发誓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结束你的长生:不要把斯卡蒂变成你的牺牲品。不要让另一个无辜的种族重复血魔一族的悲剧;无论你要拯救多少人,都不要堂而皇之地牺牲任何一个人——听明白了吗?干员华法琳,从今天起,我禁止你单独接触干员斯卡蒂。
凯尔希走了,留下华法琳独自呆立在实验室。
华法琳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自己的秘密,为什么血魔的血液是特殊的,这种异常由何而来、又能演进到什么地步。她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甚至她认为,自己漫长的一生,也将是一个永远无法获解的答案。
华法琳知道,其实这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仔细推敲一下就会明白这里存在理所当然的理论空白:血魔一族的生命如此长久,几乎能与源石在泰拉的发源比肩。与源石共存超过百年,整个族支仍然维持着超乎常识的超长寿命,这种现象必然指向族群特有的免疫力。
血魔不会感染矿石病,他们的肌体,尤其是血液,天生就能免疫源石颗粒的入侵;不仅如此,根据血族内部代代流传的说法,若将纯正血魔的血液授予他者,受血者就能分享与授血者同等的寿命,血液将改变受血者的生理构造,即使受血者身染重疾,也同样能恢复健康。
也即,血魔的血液是能医百病的良药,是对抗矿石病的最强武器。
萨卡兹种族中最为人所不齿、背负了最多骂名的一支,天生就孕育着奇迹。
而足以拯救所有人的奇迹,成了血族无法逃脱的灾难。
在华法琳星河一般绵延不绝的记忆里——那个时候还没有罗德岛,也没有凯尔希,人们对矿石病几乎是束手无策,一旦感染就只能毫无办法地等待死亡,连能缓解病症的药物都还没研发出来。那个至暗时代里,对于广大的、感染了矿石病的人们而言,唯一的生还希望,就是血魔一族的血液。
狩猎血魔,获得新生,是整个泰拉的共同意志。整个世界,都是这个族群的敌人,血魔泼天盖地的鲜血染红了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但那段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二十年,对忍受着莫大的饥饿和少数几个幸存的同族躲在深渊之底的华法琳而言,也就是一觉睡过去的长度而已。
当她醒来时,整个族支已几乎覆灭。血魔数量锐减,与此同时,由于技术落后,授血成功的案例寥寥无几。感染者仍然毫无余地地死去,区别只在于拉上了一个族群陪葬罢了。
成千上万血魔的死被白白地浪费了,没有人获救,一个都没有。
——这个残酷的事实触怒了行将崩溃的幸存者。
血魔的报复开始了。他们变得歹毒而凶残,丧尽天良地屠戮、无差别地践踏、将他人当作毫无尊严的肉块吸食干净之后开膛破肚地丢弃。比遭到狩猎时数量锐减的速度更快,血魔在整个泰拉恶名远扬,人人唾骂。
华法琳注视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悲惨的族类,悲惨的他者,悲惨的生死,悲惨的世界。
最终她不堪忍受,便拂袖离去了。
她无法同情被血魔杀害的人。因为同族的残暴本质上是自我保护,如果不去杀害他人,不去宣示自己的强大与不可侵犯,那么被杀害的、被强大惨无人道地蹂躏的就是自己。
她也无法同情自己的族类。他们就此彻底地作别理性,变成了被诅咒的野兽,只能活在漫无天日的痛苦中,寿命有多长,痛苦就有多长。
杀害与被杀害的决不互相理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永远死不瞑目。
华法琳后来成为了医生——这似乎是排除一切选项后,最后的答案了。
但她深知自己无法求得一个理想的答案。
在这不朽的生命中,她不曾拯救得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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