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我更加留意向主治医生、护士打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阿医生和华法琳医生的消息。我发现医疗部的医生们对阿医生都赞不绝口,在新来的年轻医生眼里,他备受尊崇;相对地,华法琳医生的事却越来越难打听了,她行事愈发低调,有阿医生在前面冲锋陷阵,她隐于幕后而不出的意向愈加明显;不过外人谈论起这对师徒时,却总还是说他们关系是很好的,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我却满腹怀疑,我想,主治医生和护士们所说的只不过是过往印象的一个延续罢了,他们不清楚那两人之间的纠葛。
而我清楚地知道,在知晓了一切真相之后,没有人能恢复如初——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果不其然,又过几年,华法琳医生从科研一线退下,拆分了和阿医生的合作实验室,师徒决裂的流言蜚语短暂地四下流散一阵子后就被上层用某种手段镇压下去了。华法琳医生回到医疗部临床工作,但她不在我所在的病区值班,我依然没有机会见到她——不见面也是好事,我恐怕没法和她交代阿医生的事。而我更感到悲凉的是,阿医生内心的苦苦挣扎,华法琳医生一无所知,更甚者哪怕她知道了,她也根本不会在乎。
短寿的爱在长生面前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吗。我时常在空闲的时候思索,然而也得不到答案。
我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我的病情已经拖了很多年。凯尔希医生曾经来看过我,她早就舍弃了那种多余的优柔寡断的仁慈,也不屑于展示一般医生所特有的那种自上而下的怜悯。她以一种平等的口吻和我坦诚地聊了聊我的病情并表示了适当的慰问,我也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我也曾是医学研究员,我对自己的状况心里有数。
我来罗德岛二十多年了,身家性命都留在了这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牵挂。在我简单地整理好未来会变成我的遗物的那些东西、并布置好后续的处理安排后,我拔起那朵插在床头花盆里的结晶花,久违地走出病房。
当我离开档案室时,罗德岛主舰在常规航线上遭遇了罕见的暴雨;祸不单行,天灾毫无征兆地降下,罗德岛紧急制动,仍受到波及,主舰甲板和部分舱室受损严重,更有一组源石群高速坠落、砸穿了舰外镀层并卡在了甲板设施中间。全舰调集干员实行损害管制,并对一根主动力炉的管道进行紧急抢修。
由于天灾来得突然,甲板上出现了人员伤亡,作业压力极大。派到甲板上的人是舰上少数几名阿戈尔干员,随他们一起的是许久未在昼间露面的华法琳医生,可露希尔总工程师坐镇指挥他们的抢修作业。
我在舱室里遥遥望着艰辛作业的一群人,一边听他们焦灼万分地议论该如何排除那组卡在甲板上、正在快速扩散源石颗粒粉尘、危险系数极高的源石群。工程组的意见是调用舷侧炮台,收束能量精确轰穿群组主要组织体,在驶出危险区后再动用大量干员轮班清扫残余。可露希尔总工程师否定了这个提案,调用炮台很难不给甲板乃至舰船造成更大损害,无法完成避险;更重要的是,根据抢修干员的反馈,这组源石群挥发度远超预计,坠落至今不超过三个小时,就和甲板设施产生非常规源石软组织黏连并不断滋蔓,若不尽快整体摘除干净,这组源石群必将和甲板深度粘合,防污染镀层都抵抗不了它的活性侵蚀。
我像个幽灵似的在一旁听着,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毕竟以前不同,我早就不是那个在医疗部也颇有点声望、新人见了我都亲近的带教老师和华法琳实验室负责人小林了,我只是个在重症区里空耗着时日、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病人。
我在那一刻做出决定,我安排好的后事都可以落到实处了。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四处逡巡,阿医生并不在这里,他此时应当率领一众医疗精英干员抢救伤员。而华法琳医生同免疫矿石病的干员们一同在暴风雨中作业,显然现在甲板上的环境已超出常态,源石颗粒的浓度高到任何一个感染者进入其中都必定暴毙而亡。
而我打开窗子,笨拙而吃力地翻出去,走进狂风骤雨中,去寻我的老师,去寻我的死亡。
我头一次见到我那活了百年、以至于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放在心上的老师露出那样的狂态:盛怒之下双目爆红,血翼都张了开来,一方面又不解、又惊惶,大声呵斥我跑出来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我确实是不要命了,如今这样,这命要或不要都不打紧,我相信她是能想通的——她既然能想通,她就不会这么愤怒。而她居然这么愤怒。
我感到宽慰,我这高高在上的、长生的怪物华法琳老师,心里到底还是对短寿的人抱有感情的。我虽已没有机会见到什么转机,但心里竟还是生出了几分希望。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百年以后,哪怕无法恢复如初,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华法琳用血翼护着我,拽着我就要把我拖回舱室里去,但我知道来不及了,我体内的源石活动水平急遽上升,我开始吐血,我知道源石结晶在疯长,不出十分钟我必爆体而亡。
那组源石群四散挥发的源石颗粒以肉眼可见的规模和速度疯狂地向我涌来,那些和甲板黏连的活性矿石组织也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整组深嵌在甲板设施间的源石群出现了明显的上浮趋势。
阿戈尔的干员们震惊地看着我,而我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维持并扩大着这残暴的源石技艺。
我在凝结,我在召唤,我就是漩涡中心,我在献祭我自己。
“林你给我住手!!你不要这样做!!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我痛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大笑,我的老师在为我愤怒,为我痛苦。
“源石组被吸引了!黏连可以摘除!!”
“可露希尔,马上动用起重设施!”
“排除准备!!再坚持一下!!”
其他干员的奔忙和叫喊我都听得不清晰了,只有华法琳,她什么也不做,只是一个劲地抓着我嘶吼,她还能救我,她要我住手,她都想不明白她活得太久而我居然不想活。
华法琳离我这么近,唯有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再存在于那么遥远的、我一辈子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两眼一黑——源石结晶堵塞泪腺,涨破我的眼球。耳鼓膜在被刺穿的前一刻,我似乎从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阿医生的叫喊——他也来了吗?他也看到我了吗?只是我无力继续维持意识了,我几乎失去所有的知觉,不知道是因为源石颗粒彻底破坏了我所有的神经元还是因为结晶覆盖了我的全身皮肤表面。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更多的愿望了。
我凭着最后的感觉倒向了华法琳,我相信她能听见我最后的愿望,我终此一生,从未如此恳求过她。
华法琳,杀了我,让我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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