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你和阿出走罗德岛起,阿一直通过信使秘密地同罗德岛保持联络。
“这一切都是阿为你考虑好的,华法琳。”
华法琳只觉得不可理喻,她好似从头到尾都被耍得团团转,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
“如果阿一直和你们保持联系,又有这么多顾虑——为什么还要答应我离开?留在罗德岛,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博士发出一声干枯的笑声。
“因为这是他生命中最后能与你相处的日子了,当然要好好珍惜。”
……
“——哈哈,老板,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懂哎,这可是私奔,私奔,私奔!先生邀请我私奔呢,我当然要答应咯!”
“讲这么多遍干什么我听见了……给别人添这么大麻烦,你们两个一大把年纪的人,好不要脸皮。”
“不要脸皮的只有我,不要骂先生——再说罗德岛压榨我这么多年,总该让我任性一次吧!还有老板你年纪比我还大好吧。”
“你十几岁的时候任性得可还少?”
“承让承让,好汉不提当年勇。”
“少废话,赶紧录证词,也不知道你还能喘到几时,嘚瑟什么呢。”
“好,录录录。”
……
“录完了,这下好了吧?一个字都没念错,我可不想再录第三遍了。”
“嗯,行了。”
“好嘞,我可以去休息了吧。”
“阿,你真的不想要华法琳的血?”
“老板,我都说多少次了,我不要。”
“她总觉得你活成了从前最不喜欢的样子,都是她的责任,是她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
阿闻言笑了笑,花白细长的胡须在弥漫着药草味道的空气里轻轻地、愉快地颤动着。他用咀嚼鲜虾云吞里的滋味那种细细咂摸的劲儿,缓缓说道:
“那么,万一先生问起来,老板你就说——
“就说我是自由的。”
“阿是自由的,他自愿选择了这一切。”博士如是复述道。
华法琳摇头:“我不相信,他只是为了安慰你,安慰我,不想我愧疚,才这么讲。”
“他说,来到罗德岛之后,不论提什么荒唐的想法、古怪的要求,你都没有拒绝过;不管捅多大的篓子,惹多少麻烦,都有你给他兜底、撑腰——正因如此,从那之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他做他不想做的选择,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把一生奉献给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业,他一直对你心怀感激。”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要我的血!”华法琳还是感到难以接受,“他的梦想也还没有实现不是吗!矿石病可不是普通人一辈子就能攻克的难题,阿不是这么容易半途而废的人!”
“接受自己的有限也是你这样的人难以理解的难题啊,华法琳。”博士叹息,看向林雨霞,“林夫人,我让信使送过去的东西到了吗?”
林雨霞点点头:“早上刚送进下城区,费了点工夫。”
“太劳烦你们了——请把那个拿给华法琳。”
华法琳下意识地就警惕起来:“什么东西?”
林雨霞没有回答,只说去吩咐斥候取过来,便退出了房间。
博士也没打算让华法琳站在原地干等,便问:“华法琳,你经历过血裔最恐怖的那段时日——那你了解它的源头是什么吗?”
“源头?那时候的资料保存下来的不就那么一点儿?你是说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不是我,是阿。阿曾经有两年申请了卡兹戴尔的外派任务——他在那里发掘到了一些以前没见过的材料。根据他的考据,血魔的血液可以逆转矿石病进程这件事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有一位血裔,爱上了他族的感染者。”
华法琳倒抽一口冷气。
“那个血裔为了留住自己的爱人,把自己的血给了爱人。但是……”
“‘被背叛了’。”华法琳低语着,恰和博士说出了一样的话。
“很自然的结果。”华法琳嘲弄道,“那个时候的人,别说忠贞,就连道德感都普遍很低下啊——就连美德、高尚、同情心,也被认为是在血魔恶行频出后才慢慢孕育出来的概念呢。”
博士不置可否。
“由于那个感染者的背叛,血裔的血是救命良药这件事被泄漏出去,世人才开始猎杀血魔,才有了之后的‘至暗时代’。阿不想重蹈覆辙,他认为在这个时代,有些事一旦发生,就等同已经公之于众,用再高明的手段都不可能瞒下去……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此时林雨霞推门进来,她手里捏着一朵晶莹美丽的结晶花,递到华法琳的面前。
博士布满裂纹的脸拉出更深的皱痕,她在笑,虽然笑得非常骇人。
“凡人有凡人的自尊,短寿也有短寿的傲慢,一切事物都有成为其本身所独有的意义,华法琳。”
那朵剔透的、常开不败的结晶花被小林临终前寄存在罗德岛的档案库,五十二年后才被博士取出。几十年至今,那朵花仍在昏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光芒与美丽无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他是以他的短暂向你的永恒求爱的。”
……
“你不后悔吗,阿?一辈子都快要到头了,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我会得到的,老板,我终会得到。
“我不后悔。”
……
阿在倒下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他活到九十岁,身体一直健朗,精神也还不错,按照经验,他会走得很快,也很安详。
华法琳守在他的床榻边,在他起起伏伏、时轻时响的呼吸里,逐页校改阿的医书手稿,以此来打发时间。《赤脚医典——龙门阿氏草菅人命实录》的手稿有三大本,每本上百页,写得相当完备,基本是稍作整理就可以直接出版的水平。华法琳惊叹于阿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成了这样一部心血大作,周遭来来去去发生这么多事,丝毫都没影响到他,她感慨阿也许已在心里构思、反复推敲了许多年,才能够做到落笔成章、倚马可待——华法琳开始相信阿没有骗她,他是真的热爱他选择的事业,也是心甘情愿为此奉献了一生。
改完最后一页,已经过去了两天,华法琳让人代为检查阿的体征,明白阿是不会再醒过来了,大限已至。罗德岛和泰拉医师协会的人都已进入下城区,那些对这座医馆虎视眈眈的人,还有下城区里受过医馆救治的人,都在等着医馆最后的消息。华法琳知道有人会哀痛,为此恸哭,也有人会迫不及待地冲进来,为了下一步的利益博弈露出可憎的面容。
而这一切都很快就会过去。华法琳只能也只会一如既然地,就如站在河岸边面对汹涌而过的河水,静默地观看、等待,等待这一切过去。
华法琳合上阿的医书,把那写着“给我的老师,给我一生的爱人”致辞的最后一页合起,就好像那也不过是血裔冗长人生中平平无奇的一行。她好像怀着很多很多的情绪,只是到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消散了,正如她数百年间屈指可数的每一次心动,最终无一不化作一枕长风中的烟消云散。
华法琳把搁在一边的结晶花插进自己的衣扣扣眼,让它贴着自己的心跳,知道再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阿的呼吸越来越弱,却仍是以一种极为缓慢和平坦的节奏延续着。
华法琳握紧了阿的手,望着窗外灿烂的昼日光景。
“阿,一百年来我过得很开心,我觉得很有趣。
“这是我过得最有意义的一百年。
她甚至笑了笑。
“下一个百年再会吧。”
阿终于停止了呼吸。
END.
Sakakima Sora
2021年3月21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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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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