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山一带的地势不算险峻,海拔亦不出彩。初春时节,寒意料峭,秦州城外唯有回中山的草木苍翠欲滴,这也是安蓝二人半空中注意到这里的原因。
山坡较为平缓,草草填充的小路虽然泥泞,但行走并不如何费力,甚至还没云深大门前的石阶爬起来累人。山间植被细密,空气中流淌着稀薄的灵气,却几乎闻不到鸟雀虫鸣,称之一片死寂都不为过。
蓝曦臣由安客舟扶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温旭身后,倏然,一个门生从后越过他们,抢到温旭的身侧。温旭吓了一跳,直接破口大骂起来,那门生立地认错,压低声音禀报道:“温逐流来了。”
温旭脸上挤出一丝欣喜:“快让他过来见我!”
温逐流依旧穿着那身黑衣裳,鞋底湿漉漉的沾满了砂泥,却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安蓝二人身后。他顶着那张死人脸拜过温旭,直起身时与安蓝对上了视线。他本欲无视之,蓝曦臣却不饶他:“温公子,又见面了。”
温逐流冰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只拱手不应。温旭斜睨了蓝曦臣一眼:“哦对,你们之前在不夜天见过。”
蓝曦臣应道:“不错。不知温公子为何会来秦州?”
温逐流默默不语。温旭道:“但说无妨,蓝公子不是外人。”
温逐流于是说道:“底下的门生做事不慎,误将人皇手底下的人抓走了,事关重大,宗主遣我来此。”
人皇手底下……莫非与姜秦有关?
想来也是,姜秦年纪小、样貌出众,还是敌国大将军的孩子,日夜跟在亡国之君身边,人皇必定眼熟,如今不声不响地消失多日,必是隐瞒不住。只是不曾想人皇居然真的把姜秦的去向给查了出来,还惊扰了温宗主,窟窿越捅越大,恐怕没法善了。
温旭不晓得其中利害,纳闷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等小事!错抓了人,放了不就得了,还犯得着上报父亲,惹他生气?”
温逐流面无表情地补充道:“那凡人连杀两个门生,宗主的确十分生气。”
“什么?!”四下哗然。温旭脸色发青:“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有能力杀我们的人?什么情况,你说清楚点!”
切察之音在温家门生中间起伏,唯有温逐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旁人家事:“两日前,下面的门生按例将沾染火毒的尸体拉回监察寮统一焚毁,那凡人潜藏在林中偷窥,被发现后拿出人皇的凭证试图保命,门生担心走漏风声,于是把他打晕关到柴房,等天亮后交与寮主发落,期间派了两人看管。”
温旭瞪大眼睛:“那凡人把守门的两个人杀了,逃走了?”
温逐流点点头。
“荒谬!荒谬至极!”温旭怒不可遏,“那凡人现在何处?我要亲手杀了他!”
温逐流抱拳道:“在下正为此而来。”
温旭皱眉:“来我这干什么?人解决了吗?”
温逐流道:“人尚未找到。宗主命我先助公子。那凡人□□凡躯,跑不了多远。”
温旭捏着光滑的下巴沉吟片刻,道:“那人长什么模样?可有画像?”
温逐流取出画轴递上,不用温旭动作,自有门生殷勤地展开给他看。蓝曦臣偷眼瞥去,墨线勾出的人像与姜秦略有相似,只是很难与真人联系到一起,只要姜秦稍作打扮,想瞒天过海也不难,蓝曦臣暗暗松了口气。
温旭示意门生将画像卷起,转头点了十个门生,吩咐道:“拿着这画像,一级一级传达下去,以秦州城为中心,全面盘查出入之人!”又对温逐流说道:“既然父亲有命,你便留下来助我,待杀掉青鸟破除灾祸,再去追查此人!”
温逐流应了。温旭仰望峰顶,信誓旦旦地道:“此处距山顶已不远,今日定能除了这祸害!”
众人埋头爬了半个时辰,峰顶果然映入眼帘。与山路不同,回中山的峰顶由一块外形奇特的巉岩构成,仿佛独立于全山而存在,侧壁如刀削般陡峭锐利,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无,只有孤零零的几株油松随风摆动,狰狞的根须咬盘于石缝,舒展的枝干嶙峋乖张,好似森森爪牙。
温旭立功心切,过了山腰后便没再叫嚷着休息,此时已气喘吁吁,身后的门生大多也筋疲力竭,见他停下脚步,便纷纷东倒西歪地跌坐到地上,只剩温逐流与安蓝二人面色如常,不约而同地观察起眼前的崖壁来。
温旭抬手指了指路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立刻有两名门生扑上前拿自己的衣袖拍掉尘泥,恭身扶着他坐了,又来一人递上用灵力保温的茶水。温旭歇了会脚,啜了口茶,恢复几丝气力,招呼温逐流过去,施施然对他道:“你知道父亲为何派你来助我吗?”
温逐流近乎冷漠地摇了摇头。
温旭不怀好意地笑:“因为他赏识你。他萌生很多次过提拔你的念头,却总碍于你不是本家出身,大功未立,难以服众。这次不正是个好机会?火毒的势头越来越凶,若你在此杀了这万恶之源,祛除灾厄,可算大功一件!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出力最多,我就把这次夜猎的头功算到你身上,保证不和你抢。”
温逐流神色不变,也没接他画的大饼:“分内之事,大公子言重了。”
温旭低头拍拍衣摆上的灰,意味深长地道:“父亲应该也交代过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话音落地,温逐流负起手,视线缓缓地将崖壁描摹了一遍。
忽然,他脚掌发力,像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只见那漆黑的身影唰地掠上崖壁,提气躬身、手足并用,崖壁在他的足下竟如平地一般。没了树木的遮挡,清寒的山风强劲透骨,温逐流玄青的袍袖与衣摆在半空中狂舞,宛如一面残破的旗帜。但见他时而在突起的岩石上略略借力,随即继续向上攀爬,过不多时,便已连贯地登出了五丈远。
修仙之人多依赖御剑,甚少行徒步攀登之事,炫技时也多以舞弄灵力为主,因而在场所有人、包括安蓝二人都未见过这等扎实到令人发指的功力,更何况温逐流渐行渐远的身形从崖底的角度看来摇摇欲坠,教人忍不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中途踩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掉下来砸成肉泥。
惴惴之余,个别门生小声议论起来:“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独自去找青鸟?单挑?”
“虽说他修为高,可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安客舟瞥了温旭一眼。温逐流行事低调,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自然不屑争功,多半是为了替温旭探路。也不知温旭刚才跟他嘀咕了些什么,竟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充当死士。听闻温若寒曾对温逐流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温逐流以死相报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如今的温氏已隐隐有失德之势,长此以往,必将人心凋零、自取灭亡,而温逐流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坚持追随,甚至不惜为虎作伥,如此拎不清轻重,来日定会成为温氏的陪葬。
蓝曦臣的视线追逐着温逐流那小如芥子的身影,右手悄然抚上佩剑朔月,柄上的花纹在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
约过了一炷香功夫,温逐流已然接近到最顶点处。他步履稳健,丝毫不见吃力,引得众人啧啧称奇,艳羡或不屑的语声在林内回荡交织。蓝曦臣见无事发生,右手缓缓挪下,谁知眨眼之际,身边的人群哗然沸腾起来。蓝曦臣心中一沉,忙定睛望去,光裸高耸的崖壁之上,哪还有半点温逐流的身影?!
“人呢?”
“突然消失了!”
“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了?我也没看清楚!”
事发突然,温旭伸了伸脖子,脸上却不见急色,只抿嘴观望,连手中的茶盏都端得稳稳的;其他门生七嘴八舌地猜测崖壁上的情况,却始终无人敢去察看。蓝曦臣重新搭上朔月,剑身出鞘三寸,就被安客舟按了回去。“静心。”安客舟难得一脸严肃,“等等再说。”
这一等便又熬了一炷香。崖壁上仍迟迟不见温逐流的踪影。
“不会是死在里面了吧?”
“青鸟的影子都没看见,能被谁杀死?”
“不如御剑上去看看?”
“你疯了?御剑岂非自投罗网?万一半途被青鸟袭击了怎么办?”
“说得好听,你能爬上去吗?”
“这……”
几句话的功夫,原本朗晴的碧空也彻底被惨白的阴霾遮挡。山风夹着不知名的腥气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卷得崖底飞沙走石,竟有些睁不开眼。温旭手里的茶被吹进半盏灰,他皱着眉连茶带盏甩到旁人身上,刚张开嘴想说话,不料又吃了一嘴的砂土。
罡风愈烈,摧折万物,修士们不得不调动灵力稳住下盘,无暇再去关注温逐流的去向。耳畔源源传来呼啸的风哨,偶尔伴着几声树木应风而折的巨响。这山上长的都是百年以上的古木,主干往往粗如水桶,此时却像细瘦的竹竿被轻易吹断。人在精神紧绷的时候,仿佛能提前察觉到逼近的危险,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莫非青鸟要现身了?!温逐流到底在上面碰了什么东西,居然真的引青鸟现身了!
少顷,风势稍弱,众人心中刚刚安定,一道来自禽鸟的锐鸣倏尔直刺耳膜,将四下的死寂撕扯出裂口。所有人都被这一声钉死在原地——
青鸟真的现身了!
蓝曦臣心怦怦狂跳,在一众蜷缩得像虾米的脊背中间抬起头,举目眺望,在翻滚的云端隐约窥到了青鸟的全身。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一张巨脸赫然钻出云团之外,不偏不倚正与他对上了眼;那对黄澄澄的眼睛凝注他须臾,又摇身钻了回去,滑出一截修长的尾羽。
霎时,蓝曦臣的身上漫起了一层接一层鸡皮疙瘩,凉意沿着后背直往百会窜。
与他想象中的不同,这青鸟非但没有长长的鸟喙,甚至连鸟的特征都没有!
方才破出云层的,分明是一张长满了羽毛的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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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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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外八篇:知白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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