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秋痕交代了几句，等时辰快到了，我便站起身来交握着双手，在屋中反复踱步。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门口有响动。果不其然，那人一见我这副样子，很是惊讶。我也就趁热打铁，装出我是受害者的模样——
“先生，我竟是今日才知晓，江晚吟运了东西去赈灾！那些东西若是到了襄阳，咱们可没有好处挣！”
“是呀！我是今日早上才知道！便着急着叫先生来知会一声！”
“什么他告诉我！那可是我偶然听到的——江晚吟从来都没把我当做莲花坞的主母。再说了，本也是宗门联姻，哪来什么情分？”
“我盘算过，若是赈济的东西到了，只会压低物价——我叫你运去的米粮木材，全都给他榨干了水分——不脱几层皮，恐怕是出不去手的。与其砸在手里，不如赶紧还地方销了。”
“哄骗你？我收你们手里什一的利，你赚得多我不开心吗？我为什么要做这赔钱买卖？有别的地方捞钱，你非得把东西砸在襄阳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
“怕我帮着江氏？我若是帮着江晚吟，还不如叫我把账本送去金光善面前叫他过目——他带人去赈济，免不了要查探当地民生。咱们这收襄阳的目的是昭然若揭，没人管还好，有人去便该避着些。若是被人揪住了尾巴，那可是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
“为什么突然不想收了？我人在云梦，收了也是他江晚吟的东西。我回了不净世，更是鞭长莫及——我凭什么替他人做嫁衣？”
“拱手让人？你是聋了吗？我自己动手，收了也要归入云梦。那我不如就此收手，让他自己费劲去——我何必劳心劳神？没必要为了一个襄阳，把你们都搭进去。”
“收入云梦江晚吟不高兴？算了吧！比起收回襄阳，他可能更乐意见到把我从莲花坞送走。你手下的人，都把嘴给我闭严实了——收拾东西都收得干净些，别留下痕迹。给他揪着错处，恐怕就是直接再举清谈，好好盘点一下我的不仁不义之道。到那时候，你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离心？就没两心相印过，说什么离心？有利好便凑在一起，没利好就一拍两散。这道理你不懂吗？他若是收成了襄阳，我倒也能有几分利。且不用我来费心，换个地方钱是一样的赚。”
“就此机会掏空了云梦属实没有必要——好容易叫金光善消停下来，还得指着江晚吟弹压他两年。去年那档子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敢问我为什么留着云梦？”
话及此处，算他理亏。可老东西老谋深算，我几番劝说才有几分信我。最后，又是我松了两分利，又是威胁又是哄骗，叫他赶紧给我把东西和钱账收拾好了，他才松口应下。
待我从酒馆中出来时，暮色漫上天际，尤有残阳如碎金入水。
行至莲花坞的栈道前，我远远望见一个身影——长身玉立，修若翠竹。晚风飘动着江澄的衣袂，他今日着的又是广袖。
不觉间，我加快了脚步，微微撩起裙摆朝他跑过去。走近他身边时，十分自然地牵上他的袖口。江澄亦是顺势侧身，带我往莲花坞内走。
日子，就好像从前一样。
江澄没问我结果如何，只是指了指眼角的位置——大约是在示意我拢一拢散乱的发髻。
但我跑得太急，那几绺碎发自由自在地随风飘摇，根本拢不下来。正当我一边走，一边努力地想把头发磨平时，江澄忽然从我身侧探出手——
微凉的指尖携着那绺碎发擦过我的面颊，将发丝别在我的耳后。
原来，我在姑苏时听到过晚钟暮鼓，也不过尔尔。
晚膳等事情，便一切从简。我无论如何都没想象过，我和江澄会一人捧了一个豆沙包就坐在书桌前，开始讨论之后的计划。
他坐在书桌对面，用朱笔批改今日递进来的政章。我坐在这一边，举着他下午时分列出来的单据，认真思考如何在不动摇襄阳民生之根本的同时，将其潜移默化地纳入云梦的版图。
江澄的计划是很明确的：
首先是施下赈济的粮食，再编民入户，之后是兴修水利、开垦农田，还有建造屋舍，最后就是恢复草市、瓦肆等地。
我想过在修筑水利和屋舍的时候全部都以云梦的规制来，但很快就被否认了——江澄一定也想过。而且，水利和房屋一旦建成便会使用许多年不再更换。百姓也根本意识不到其中榫卯规制的细微差异，便觉不出自己是归于云梦还是豫州。
看来，必须得从日常民生下手。而且，怎么才能把民生握在手里。把住命脉，收服人心，方能收回襄阳。
衣食住行，我怎么才能将这些东西一并串起来捏在手里，又不伤及民生呢？
这样“畏首畏尾”的善举，我真是没做过。头一次上手，着实费劲。
我极尽深思后不得其果，只能站起来转转，在旧年的账簿里看看能有什么灵感。
江澄左手的小屉子里装着一摞的收条，我抽出来看了看，是关于包给家仆的水田和林地。还有些人租借了宗门内的农具用以开垦等，年末时交上来的供奉、还租及利息......
赈济用的物资，还本的钱、利息还有税钱......
这三条线慢慢拧在一起，一个绝妙的主意浮现于我心头——
从江澄提出的，以分发粮食鼓励百姓主动登记民户的主意出发。
“江澄！我有个想法，你看这样是否可行。”
“粮食还是用你运去的赈济品，但我们不白给。在登记民户的同时，要百姓画押欠条——不是直接给粮食，而是给我们自制的‘飞钱’。用这些‘飞钱’去我们立下的钱庄里兑换云梦的铜板，然后去粮库里买粮！”
“那些钱只是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会收回手上，到时候再做以他用。”
“至于欠条，你看每人给几贯钱合适看着给，再算一个付息的比例。”
江澄看着我，有几分无奈，“本就已经倾家荡产了，哪会有人想来再加债务？更何况，他们去哪里觅生计来还这债务？”
“你不是要修水里吗？你可以不用从云梦寻工人，你直接在当地把流民集结起来去出力就可以，再按月发工钱！当然，工钱也要用云梦的铜板发——这样他们不就有钱还债，也有出路了吗？然后，最初借粮的钱，按工期或者按月份从他们的工钱里抵扣，如此就是还债了！粮食本来就是你运过去的，无须顾及市价，定价低出去多少，完全看江老板你怎么想。”
“有闲钱了，自然就有闲心去草市瓦肆里喝两碗闲酒，吃上一盘炒花生——这样，瓦肆和草市也就都兴盛起来了。”
“还有就是开垦田地和房屋的建造，这你可以找云梦的工人去出工，木料也可以用你运去的部分。开垦和建造完毕之后，你按从前的市价卖给当地百姓——不用压低，也不按现在过高的市价。若是想买材料自己盖的也可以。同样，要画押欠条——房子和地虽然说是卖给他们了，但要把房契和地契放在我们手里做抵——如果到了年限还不上本钱，那要清算收回。房屋按平均来算，划分为二十五年，给他们多五年的时间休养生息。那就是三十年还完，大约每年百成抽五的利息。可以是前三年免去利息，之后二十七年加上。”
“如果你觉得再加上土地的税钱担子太重，也可以把耕地的利息免了，但税钱要按云梦的交。这点在卖地的时候就必须规定好！不仅要单独成册，还要在户籍里附注！”
“至于农具役畜，全部都是对外租借，要不然就是售卖。毕竟是你带过去的赈济品，价格可以略微压得比正常市价低一些，但本金和利息该还还得还。或者说，想直接买的也可以画押借款，就和买房产和耕地是一样的流程。”
“还有就是驿站、水道、码头和港口，修好了之后直接焊上云梦的牌子。之后所有的税钱，全部都直接汇进莲花坞的账内。”
“如此下来，不仅云梦的铜钱和飞钱流进襄阳，一应生计相关的东西也全部和云梦同步。而且，襄阳的百姓会认真地认为是你投建的水利给他们谋了生计，又是你借了款项给他们置房置地——生路是你给的，日子是他们经营的——与姚柏年毫无关系。而且，所有的债务利息全捏在云梦，一朝有变立刻是合法合理地全部收回——如此命门拿捏住了，也不怕他们跑。而且，税都给你交一回了，可没人再愿意当那个冤大头去给姚柏年交第二回。”
“东西用的都是你送去的赈济，衣食这两项你压得价已经足够低了，不会伤及民生。而且，大宗的债款也划分了足够长的年限，够他们休养生息了以后慢慢偿还。根本来说还是给了他们帮助，但多少能收回些本钱来，不至于赔得太狠。”
“这样，按你说的，人心也收了，关键也握在自己手里。大约，是收得回来的。之后再用些什么手腕，就看你的了。”
江澄听得很认真，我一边说，他手中的笔便一刻不停地在记——狼毫擦过纸页，如桑蚕噬叶，沙沙作响。烛灯下他眉尖微蹙，一笔一划地规划着未来。有一二记不清楚的地方，还会抬起头来问我几句。
最后敲定下来，由我先去襄阳，以做账先生的身份把所有的道理都讲清楚。江澈和秋痕同行帮助编户和记录账目，先贷钱兑粮，安抚百姓。之后再让江澄是“敲锣打鼓”地去昭告天下，他要在此兴修水利，帮助百姓事其农桑——公开招募劳工。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江澄的笔尖一顿，我看到他的耳尖染上了红晕，“聂思琰，你是不是嫌我不丢人？”
但一来这的确是有必要的，让百姓知道是江澄做的事——凭什么做好事不能让人知道？我可巴不得被人感恩戴德。二来，我就喜欢看江澄这一副憋屈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的样子。
于是，我忍着笑意继续说道：“这有什么丢人的？我还想着之后编点给你歌功颂德的莲花落，教当地的百姓唱呢！”
只见江澄立刻瞪圆了眼睛，噌一下站起来，隔着书桌伸手给我的额头上来了一下。而后，又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1.【焉用亡郑以陪邻】出自《烛之武退秦师》。
2.本章中阿琰提出的想法借鉴于高中历史世界史中罗斯福新政里的【以工代赈】的部分的想法，拉动消费，刺激经济复苏。
3.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之后可能需要停更到我放暑假，不然一天多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再加上写作业和学校的工作，我实在是受不了。预计我们学校七月初能放假吧，如果暑假没有别的安排就还是一周两更的频率。
4.这段时间都没有太回复大家的评论，还是挺抱歉的，因为真的没什么时间打开晋江。但我一般更新的时候都会认真看一遍，还是感谢宝贝们的回复和评论的！
5.我看到有宝评论说觉得江澄的想法很理想主义，也有很多宝子留言说很喜欢阿琰——喜欢她的人设和性格，因为真实。我想说的是，江澄的决定可能确实是冲动，但不代表他作为宗主真的是一意孤行，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按他的性格来说，江澄可能会因为阿琰突如其来的火气而越发嘴硬，当面也许会激化矛盾，但不意味着他心里真的完全否定阿琰的认识。一位合格的上位者，从来都是广纳谏言的，这一点江澄必定具备。同时，不管大家怎么认为，我都坚持【爱民如子的仁爱】是一位贤德的君主必备的品质。
6.之后，我还想再说一次关于江澄和阿琰的人设问题。大家喜欢阿琰，觉得女鹅真可爱！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她作为女主和第一人称的视角，过滤了她身上的缺点，同时突出了她的优点。如果她作为女二，估计会被骂得挺惨——阿琰明显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姑娘，眼里心里最重的是自己。虽然文里有很多她权衡利弊、做出取舍的时候，表层涉及聂家会怎样、姨母会怎样，但根本是聂氏会牵扯她的利益！她作为聂氏的三小姐，聂家的利益本就和她有关啊！再说姨母，那是她最亲的人，一旦南宫瑜出事，阿琰损失的是至亲、得来的是切肤之痛。她做的事本身，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她的一个特点。可能没有大家心里的那么美好，希望宝子们能够意识到。
阿琰自己也考虑过，如果要嫁的人不是江澄（她没有一点感觉），即使是能有同样的利益，她也不会去用自己的姻缘作陪。家族和亲人对她来说重要，但这些都牵动着她的利益，可以说她的高傲基于家族——那些东西根植在她的血脉里，永远不能割舍，就是构成聂思琰这个人的一部分。
可如果事不关己，她会毫不犹豫地损人利己，很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别人的重要性——作为上位者，这真的一点都不可取。阿琰的做法是算尽了和自己本身相关的利益，哪怕用别人陪葬也在所不惜。她的心里，是没有宗门众生的。这样的狠辣也许是构建王朝之初需要的，但现在是一个“太平盛世”，想要守住江山，从来都不是靠百姓的鲜血和白骨堆积成的。
阿琰是有温暖的一面，但她温暖很有限——只够分给仅有的几个人。阿琰也是典型的外热内冷的人设：她面上看起来和大多数人都过得去，但真正看得进眼里的人没几个。很多人对她来说，不重要。而她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对算计了如指掌，源自于她长在金麟台，见惯了这样的事，做起来也非常的得心应手。
她没有变成第二个金光瑶，是因为她有属于自己的家族祖训，也有姨母和大哥的管教，更有蓝启仁这样的恩师的提点。给她的星月与其说是佛珠，不如说是绳索——把她的恶尽数绑住，让她的善能够通过她的才智和特长展示出来。她学过的礼法，长辈对她的期望都是束缚她恶的绳索，让她保持如今的样子。
而江澄则是阿琰的对立面，他是典型的利他人格。就看他给魏无羡收拾后手，一路在金光善的打压之下把云梦重建起来，让其进入繁盛之期，自己却还是留下一身骂名。就可以看出来，他其实懒得多说、也不屑于解释。 江澄更多的是在默默地做事，至于别人怎么评说，他不听也不在乎。江厌离和魏无羡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是在努力地给他们一个家，而自己的委屈全部都藏了起来，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付出。
江澄作为宗主，云梦能有最后的繁盛，证明他肯定是一位仁义贤德的宗主，治理有方。宗门的事务是他的责任，江澄也会习惯性地放在心里。所以全文到此，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和宗门的利益相冲突。就算是他自己放弃一些，也不会伤及云梦分毫。所以会让大家有时候觉得，江澄做出的一些选择伤到了阿琰，显得她不重要。阿琰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作为宗主，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江澄从来都没有肆意挥霍的资本。所以，有时候，他只能选择自己忍耐，沉默地放手、放弃。
他对云梦的责任，对家人爱人的在乎都凌驾于自己之上。我觉得江澄从来都是骨子里的温柔，而这份温柔总是被他锋芒毕露的外表掩盖了。阿琰也只是刚刚好捕捉到了他偷偷流露出的柔软。
在江澄身上，善是占了大部分的。尽管他傲娇又毒舌，恨不得风刀霜剑把别人都扎穿一样。不然，他在经历了那么多毁灭之后，怎么还能保持着对宗门的善意、担起责任，忍受别人的轻蔑，一点一点地重建一个云梦。而不是直接魔化，去不管不顾地毁灭整个修仙界。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我愿意说江澄是从天堂坠落的折翼天使，即使他被世界恶意相待，仍然保持着自己本心中的善意。即使他不再能肆意地翱翔在天空，即使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神格、失去了法力，被迫拿起了人类的武器来自卫，他也还是善良而温柔的人。只是外表看上去十分骇人而已。
至于阿琰，她更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尚未长成的恶魔——有完整的蝙蝠双翼，姣好可爱的面容，机敏狡猾的性格知道怎样讨人喜爱，但她的骨子里仍有毁灭的种子在潜滋暗长。可同样因为她的稚嫩，还没有完全被恶所浸染，没有完全魔化。她保留着一部分的空白，留下了善意书写的余地。
他们两个人有相似的地方，有互补的地方，也有完全相悖的观点。因为心动，所以他们会愿意和彼此呆在一起、能够携手共进退。但很明显，两个人都有需要成长的地方——
江澄需要学会在心中多给自己留下一点位置，而阿琰则需要学会上位者基本的仁慈之心。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我就不多作阐释了，放在以后的文中慢慢写。
我写这一段文字，主要是觉得大家对阿琰的滤镜真的很重，而且对舅舅的误会也有很多。我多次强调了正剧的走向，就说明不会有太多疯狂撒糖的情节，影响他们选择的因素也不是只有彼此。同时，我没有设定绝对的男强女弱或者女强男弱。这两个人都有自己不完美的地方，一起成长、共同承担、相互扶持，或许才是这篇文章的主要走向。
还有，阿琰是女主。但她从来不是正确和正义的代表哦。她会有错误的抉择，就像她会有邪恶的想法。这时候，是需要有人去纠正和引导的。
阿澄和阿琰，他们是自己，也是一个整体。他们两个人之间，在大事上不会有什么你死我活、非黑即白的对错，只有两个人为了共同的目的一起努力。希望大家可以明白。
两个人都是我的宝，轻喷哦。
7.祝大家在之后的三个月里一切顺利！祝今年高考的宝贝们高考加油，金榜题名！
8.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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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二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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