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
万剑山掌门和弟子闲谈间,想起已有百年不见剑尊身影。
自从剑尊和白玥闭关,两人再也没有于外界现身,门派事务也纷纷落在了掌门的肩上。
他从前不过是一寻常外门弟子,无甚天赋,因万剑山被魔皇屠戮,门派凋零,他才从外门来到万剑山,受剑尊扶持器重,年纪轻轻就坐上掌门之位。
至今想起来,外门弟子的经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般。
其中命运,不可言说。
“师尊,您还没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呢?”他最看重的弟子,成颂好奇追问。
香炉上沉香袅袅,他和蔼地抚抚长须:“下次吧,先说说你和那乔伯坚,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成颂脸上漫出红晕,正是日日拉着乔伯坚论剑的少女,她鼓起勇气开口:“我喜欢乔师兄,想要麻烦师尊替我作媒。”
掌门哈哈一笑:“我就经常看见你们腻在一起,还真当别人看不出来?这么一点小事,还要瞒着你师尊,作媒这事简单,只是乔伯坚身为剑尊的亲传弟子,我总要等剑尊出关才能和他提这件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成颂急切,“弟子若是不能嫁给乔师兄,我就……索性就和师兄一起私奔!”
“胡闹!”
掌门板起脸孔,却并未真正发怒,他在心里盘桓着万剑山多年没有喜事,如果自己的弟子和剑尊弟子喜结连理,也算一起美谈。
他正要开口替二人说个万全之策,余光偶然瞥到窗外,眸色一深。
成颂也一同看去,愕然起身。
窗外云波翻涌,霞光万道,其中更夹杂着缕缕金光,伴着一声声庄严的钟声,仿佛连灵魂都得到洗涤。
“这是……”
成颂从未见过这般的景象,目瞪口呆,听掌门喃喃说:“是了……是有人突破大乘后期,飞升上界了。”
与此同时,剑尊洞府的山头一道白光掠过,直直往合欢宗方向而去。
白玥御剑,一路破开翻腾的云海,她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衣服头发都落了云彩上的水雾,她也顾不上擦拭,一心只想在庾凤鸣飞升前,去见那最后一面。
她对庾凤鸣始终怀揣着复杂的态度。
对方身为合欢宗宗主,和她的私交并不算深,千年里也难见几面。硬要说起来,庾凤鸣是看在和她从前的情分上,才对失忆后的她“和颜悦色”。
白玥苏醒后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和她相处,能避则避,好在后者常年闭关,两人交情泛泛。
白玥一直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是面对一个陌生的朋友,总不能在公开场合对她的私事指手画脚。
但她实在看不惯。
说到底只是一个男人罢了,至于为了失信的情人画地为牢,逃避似的飞升,究竟是为了佛子还是她的心中执念。
白玥有无数次想把她拖出合欢宗,指着山下的一派好风光对她说:“人生苦短,麻烦事转头忘了就是,人间还有那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去看花海,去看蜃楼,各个门派爱慕你的男人那么多——随便扔个发簪下去砸中的都比那个和尚好!合欢宗是你囚禁自己的牢房,你连踏出去一步都不敢,飞升上界后遇到他,你还能冷静自持吗?”
白玥在合欢宗养伤期间,目睹亲近的长老默默为庾凤鸣准备飞升的避雷符,那是长老锦囊中的全部,她也目睹弟子们替庾凤鸣细心修剪栽培着洞府外的绿植,才能让她每一次出关的时候,能瞧见外面春光盎然。
明明还有那么多值得的人,她却闭上眼装看不见。
她为了一个辜负自己的人,选择去辜负更多的人。
白玥所有的冲动都在这一刻涌入血液,她曾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时间,这个世上飞升之人寥寥,绝不可能是庾凤鸣,她可以用漫长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去告诉庾凤鸣这些心里话,但是,就快没有机会了。
白玥必须要在庾凤鸣临走前,让她知道这些年封闭内心,有多少人默默在意着她。
她捏诀加快了速度,本命剑在脚下嗡嗡震动,迎面吹来的风凌厉如刃,割到脸上生疼,她却眼也不眨,紧紧盯着下方,不多时,合欢宗的山头就出现在她下空。
找到庾凤鸣并不难。
宗内的所有弟子都围聚在山头,数道虹桥从云层间露出模糊的影子,金光云梯,仙音渺渺,无上圣光披作庾凤鸣身上的外袍,她穿戴素净,一步步走向接她的云梯。
白玥御剑无法靠近结界,只得从门派正门入,一路跑向后山。
庾凤鸣在亲传弟子身边停步。
年轻弟子眼圈泛红,仍笑着说:“师尊飞升后不要忘记我们,弟子会努力修炼,等待有朝一日飞升的机会。”
她颔首,将合欢宗的宗主印信交到了旁边的长老手中,淡淡说:“我走之后,你为合欢宗宗主。”
那位长老与她相交多年,曾看着她与佛子爱恨纠葛,画地为牢,曾将自己的避雷符尽数取出,送入她的锦囊,却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慕。
此时此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你放心。”
庾凤鸣想,终于结束了。
她身为宗主,没有为门派尽心尽责,这数万年的光阴荏苒,在她眼中也只不过是洞府的门一开和一关,门外的斗转星移和她总是没有太大关系。
澄空离开的时候,她躲在合欢宗的洞府里怨天怨地,不敢去见他最后一面。
现在好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她总归是要去见他了。
庾凤鸣感到浑身无比的放松和释然,她向前一步,脚尖就要踏上那道光圈,身后树叶摇晃,有女声高呼:“等一下——”
她已经踏进光圈。
白玥衣衫凌乱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讶然,窃窃私语,想不通这位和剑尊闭关百年的白长老怎么会突然回来。
白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步步走向庾凤鸣,她不甘心:“佛子负了你,难道你的心也盲了,要负合欢宗的所有人?”
庾凤鸣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负责护卫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拦她,新上任的合欢宗宗主言元一揽住白玥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声哀求:“别说了。”
他从未求过白玥什么事,更别提如此卑微的口吻,她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别过脸去,无言相对。
天上的光芒更盛,云梯化作实体,落在了庾凤鸣面前。
“抱歉,我也不知道飞升后还有没有下辈子。”她终于回过头,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白玥身上,笑了一下。
“我很高兴你们都来送我,还有……”
“谢谢。”
她想放下这数万年的痛苦和痴念了,不管飞升是真是假,总归是……结束了。
白玥说得没错。
佛子误她一生,而她也在冥冥之中误了其他人。
她从此不敢轻言爱恨,那些东西太沉重,容易亏欠别人一生,所以她遇事只会逃避,逃了一辈子,如今只能是抱歉了。
有狂风呼啸,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众人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等风过树止,金光彻底暗淡下去的时候,原本庾凤鸣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天色也恢复如常,暮色沉沉,只余寒鸦枯枝。
白玥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么滋味。
她的心乱成一团,也顾不上其他人,抬脚往庾凤鸣的洞府走。
言元一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他见白玥将整个洞府翻得一团乱,也只是看着,没有阻拦。
直到白玥从某个角落翻出来一个朴素的木盒,她沉默着停了许久,选择打开木盒的暗扣。
“啪嗒”一声,木盒开启。
里面珍藏的东西时隔数万年,终于重见天日。
木盒内静静安放着数枚丹药,全部是为大乘修为增加突破率的通天丹。
白玥的视线失去焦距,那么多丹药晕染成一片模糊黑点,她蓦然想通了什么:“通天丹,难道是……”
她身后的人长叹出声:“佛子死了。”
佛子因失去元阳,元气大伤,修为跌落了一小境界,可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境界,限定了他接下来的命数。
合欢宗妖女向来是大自在殿弟子的魇梦。
佛子也不例外。
白玥不可置信:“骗人,我看过年史,上面明明说佛子已经飞升。”
言元一敛眸苦笑:“这种谎言,也只能骗骗常年闭关,不问世事的她,没想到连你一起瞒过去了……年史上后来关于佛子的内容都是我请安壬改写的,不这样的话,她会一辈子折磨自己的。”
这也是他和大自在殿的佛修们达成共识,统一对外的说法。
澄空在有限的寿命前无法飞升,他留下了自己珍藏的所有丹药,全部留在了木盒里,等着有朝一日由师弟转交给庾凤鸣,然后自己坦然赴死。
赴死前,他联合大自在殿的僧众们编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佛子飞升了。
他违背了和庾凤鸣一生一世的承诺,他也无颜再见她此生最后一面。
白玥默然,将木盒重新关上,里面的旧物只窥见一瞬天光,然后继续归于沉眠。
没有机会了。
在那短暂相伴的时光里,庾凤鸣根本来不及和澄空结成魂契,再也没有下辈子了,就算飞升,就算轮回百遍,也找不到他了。
言元一作为当初爱情的见证人,他以不逊色于澄空的爱慕将这个秘密严守了万年。
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惨笑出声:“小白,你错了。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是我——”
“骗了她。”
庾凤鸣憋着一口气没有打开木盒,而澄空没有来得及等她。
这次,终于扯平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用剩余的漫长时间去怀念,去赎罪,去品尝此生求而不得的苦涩滋味。
白玥浑浑噩噩地往洞府外走,庾凤鸣飞升前,弟子们还将洞府外清理一新,栽种了新的花籽,可惜现在无人观赏。
“小白,我视你为后辈,还是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言元一站在漆黑一片的洞府里,嗓音缈缈:“合欢宗向来多情而不专情,你也见过了专情的下场,我劝你……”
他剩下的话语掩没在寒鸦凄厉的嘶叫中。
白玥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如梦初醒的时候暮色四合,她木然走出合欢宗,木然走下山门,没有御剑,只是木然地走着。
她一身寥落地站在山下,周围的城镇万家灯火,可是唯独没有她的归处。
她想起了言元一的后半句劝告,那犹如生死谱上写好的命数,令她心生未知的恐惧和疲惫。
“我劝你……忘掉的记忆就当做上辈子的事,不要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一声一声,缠绕着她,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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