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沃尔泰拉是什么样子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因为我的步履总为了生计而行色匆匆,或是拉着安娜东躲西藏,在臭水沟和下水道里寻摸离去的危路,或是穿着各式各样零时工的工服,用所剩无几的自我撑起苦涩的皮囊,扬起笑意,拓开出走的迷途。
而现在我见到了。
还未完全铺散开来的日光从四面八方探出了头,新生的光晕顺从地按照太阳躲在地平线下懒洋洋的指示,渗透进远处连绵不断的奇峰秀峦。
山,是一个身娇体弱的贵族小姐,她的生活无法自理,只能每天仰头盼望着这一朝一夕,一起一落的日光,将蓝黑色的外衣从她身上剥去,为她换上黛青绿的衣裳,闪闪发亮。
光,越来越近了,它们是最训练得宜的急行军,在与等待着自己的女孩短暂温存过后,义无反顾披甲上阵,越过绵亘不绝的丛林,踏破平整浩漫的黄沙,最终放轻脚步,挺直腰板,理好仪容——它们是自然的使者——正准备朝见巍峨挺立的古城。
沃尔泰拉。
作为古伊特鲁里亚的十二大城邦之一,曾经的它拥有丰富的矿藏和石膏。现在的它是托斯卡纳地区的颇有魅力的古城,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少年得志的领主,它拥有轻狂傲慢的资本。
但有智慧的领主显然不会甘于把辉煌当作历史,他铭记它曾经的闪耀,也重视它现世的延续,于是,他找来了佛罗伦萨的领主美第奇家族,恳请他们慷慨的入驻,叮嘱他们传承百年的功勋。
美第奇城堡坐落在山丘的顶端,撒哈拉黄在时间演进中成了易散的飞灰,它不甘而落寞地摘下头顶桂冠,将它掷给下一个传人,但那不意味着放弃,因为终有一天它将卷土重来,毫无疑问。
宽阔无边的广场,威严耸立的钟楼,稀疏散漫的行人和整齐有序的地砖造就了市政厅广场。
一千年前,被全民公投决定出的有罪之人在这里被放逐,放逐者接受惨淡的宿命,聆听钟楼古远的嗡鸣——那将是往后十年里故园的声音——与妻儿告别,带着篆刻莫须有罪名的陶片和禁锢命运的脚镣,用双脚远行,拖沓出多舛的足音。
一千年后,被奉为旅游胜地的小城在这里重获新生,它是全新的,纯洁的,干净的,带着磅礴的朝气与活力,在历史的答卷上奋笔疾书对无能过往的唾弃与璀璨未来的期许。
时间总能击垮一切,那些辉煌与腐朽,坚定与怯懦,背信弃义与死生契阔,终将变成时间中的一团寂灭的泡影,可视的,不可视的,可触摸的,不可触摸的。
但那都是对于拘泥于短暂光阴中的生物来说的。
而现在我已经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我正处在时间手下的逃犯——普奥利宫里,由于某些难以用所谓科学解释的原因——站在一间不知名的房间里,面对落地窗,俯视岁月的齿轮碾过人间。
头疼欲裂的大脑只来得及说出昨晚昏迷不醒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自甘堕落地罢工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房间整体的装饰其实并不多,但每一样都是那么富有分量。厚沉沉的乌木桌配套皇冠型高背矮脚椅,柱头略微氧化,但愿那里镶嵌的不是黄金。
左边,羽毛笔插在墨水瓶里歪斜在旁边,能被当成凶器使用的厚书码在书桌上,布面皮脊,烫金字体,雕琢出的文字却令人迷惑不知所云,那绝对不是意大利语也不是英语。
右边,雾霾蓝色的宽肚花瓶,由深到浅的燕麦色夹杂着暗砖红,点缀出自由散漫的花纹,一束将开未开的白色风信子,带着纯洁的不详注视着我。
壁炉里堆着劈好的木柴——显然是毫无用处的,衣柜竖在门边,欲盖弥彰的柜门大敞,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木质衣架百无聊赖地打秋千。
床明显是仓皇出现的,塑料膜和新木漆的味道,准确揭发了将它们带来这里的主人妄想伪造假象的企图——它们之前并不属于这里。深金色的床幔扯着暗红色的流苏,交叠缠绕在一起,繁复精致却不显得凌乱累赘,集设计感与古拙感于一身的收藏品,躺上去是种对艺术的亵渎,但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这间华丽过头又阴森过分的空卧室,即使吸血鬼是不会感到寒冷的,他们自身的体温就能使大多数自吹自擂的寒潮甘拜下风,但这种冷并非来源于外界,而是从骨缝里钻出的森然,就像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着你,等待你去发现。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除了传销组织,我从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么好,更别提对你好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人。请原谅我的敏感多疑,如果一个人这辈子···上辈子所接受过的最大的善意,就是因为交不起保护费而被踢出门,正不知所措、衣衫褴褛的时候又被街边不良青年误以为是站街妓/女,继而获得了一个暗示性满满的香蕉时,你也会对身边所有善意心怀疑虑的。
就在思绪即将刹不住车漫无边际时,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了,露出凯厄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看上去彻夜未眠,因此怒气冲冲。
“跟我来。”凯厄斯不由分说地走到身边,有一个瞬间差点以为他要抓住我的手——他看上去真的想这么干——但最终那只伸出的手掌重重砸向身后的落地窗,创造出一片不雅观的蛛丝网状裂纹。
“快一点。”他几乎是在咆哮了,精神病可惹不得,赶紧迈开腿,想象中的一小步却直接带着身体如发射的导弹一般向前突进。
“砰!”
门被撞出了门框,可怜巴巴横尸走廊,枣红色的厚地毯像是被它的鲜血染成的。
“学会····控制你的力量。”凯厄斯的话简直就是拼劲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他说话向来这么费劲吗?而且惜字如金,每天得到他临幸的单词都该从词典里爬出来烧高香。
总算明白阿罗所说的新生儿危险期是什么意思了,我现在一秒钟的破坏力能比得上一群非洲野象。凯厄斯带着我在走廊疾行,快到路边的景物都变成一闪而过的光带,而他自始至终和我并排,手臂贴着手臂,有好几次手背和手指都差点交叠在一起。
这并不是个令人舒适的距离,下意识往旁边躲闪,一道锋利的目光立刻截断了所有退路,那只紧贴着胳膊的手臂好像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了一般,如愿以偿绕过身体攀上我的右肩,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下意识想挣扎着扭动,但倒流回大脑的理智立刻冲出来扼灭了所有不该有的举动。
这里是沃尔图里,吸血鬼的皇族聚集地,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吸血鬼,这就先不讨论了,过往十九年的经验无数次说明,对一件事的起因刨根究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生活只是想让你接受他分派的结果,而不是去质疑他的选择。
随着理智回笼失去的还有必死的决心。找死是有时限的,我无比肯定这一点,那段黄金时段转瞬即逝后,当时所有义无反顾以及飞蛾扑火都在霎那间碎成齑粉,就如灰姑娘的水晶舞鞋,十二点钟声一响,一切归零。
我依然活着,并且现在看来要活很久,安娜的愿望终于能成真了,这下她再也不用担心我的死亡,我将永远很难去死,正如我将永远很难摆脱她和休伦带来的伤害。
我活着,她依然是我的母亲,休伦依然是我的父亲,那些明明可以被抛弃的过往依然如影随形,我还是那个我,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不同的是,我将再也不能轻易从这个世界得到解脱。
糟糕的感觉如潮水般上涌,连同新生儿无法自控的躁郁症结冲刷着大脑里刚刚复苏的理智。忍耐,凯伦,忍耐,我拼命提醒自己,洪水猛兽般的情绪被忍耐用蛮力压抑下去——据阿罗所说现在它已经成了我的一项能力——大概是以意念为根基的能力。
我知道那些伤痛不会消失,只会在以忍耐为名盾牌的保护下潜滋暗长,偷偷溃烂,最后变成高耸如云的火山,张着狰狞畸形的不规则裂口,等待地内压力增大,达到极值后将滚热的岩浆迸发,劈开山体内岌岌可危的裂隙,抓住每一个可乘之机,最终化为连绵的山火将所有理智摧残,情感淹没,我期待着那一天。
但现在不行。
如同那句让热爱生命的人感激涕零,让厌恶生命的人痛彻心扉的话——
生活总要继续。
更别提现在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危险分子——凯厄斯。我完全可以肯定他一定有什么精神疾病,不然就是某种躁郁症,或许是新生儿后遗症也说不定。
毕竟这个时期的吸血鬼动作总是那么滞笨迟缓,会做出一些自己无法原谅的行为,而这些行为往往容易伤害自尊,凯厄斯看起来真像是一个自尊心强过头的人。
假如现在有人来告诉他一句,其实你法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扣错位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杀死那个人,不论人家是否只是出于好意。
所以,还是不要开口了吧。
吸血鬼的视力好的我都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去,还好这时危险分子停下了脚步,一扇有点眼熟的胡桃木门出现在眼前,又是一段生前不美好的回忆。
“进去吧。”
凯厄斯放轻了声调,他看上去可没有抬手开门的意思,好吧,那我来。
控制着力道迈开腿,还好这次没有给自己来个平抛运动,但强大的阻力从身后传来,这是干什么?
揽着肩膀的手一点没有放开的意思,可他本人却又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那只胳膊好像和他主人的想法有了隔阂,叫嚣着要和我可怜的肩膀去浪迹天涯。
“你能不能···别拦着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一定要控制语气,想想安娜发疯时是怎么样的,这就是个加强版的安娜与休伦混合体,必须小心对待。
重重的哼声从旁边传来,凯厄斯非常不满,那双深红的眼睛要把我的嘴唇盯出一个洞,就好像它刚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别和疯子计较,凯伦。
历经万难的双手终于碰上了大门,手指流畅自然地一发力,大门张开一条缝,这本来应该是我作为新生儿第一次成功控制自己力量的典范,但凯厄斯似乎偏偏要作对,他猛地蹿上前重新搂住我的肩膀,意料之外的身体接触,动摇了新生儿敏感的神经,手指不受控制猛力向前一推,又一扇大门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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