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提着战利品回了青浦村,村长亲自到村口来接的。年过不惑的村长将青年人迎到村头的酒家,要请他吃酒吃肉,犒赏他为青浦村斩去山中的妖。
男人拒绝了。他要小二给自己捎点儿油回来擦擦剑。等把剑养得锃亮,他要把抓回来的妖斩于青浦村旁的下湾山脚。
小二点头哈腰地退到门口,半只脚跨出门,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小二,再带一包生栗子回来。”
捉住这妖的过程不难,难的是他整整走了两天才走进山中。那妖将巢穴落在山壁上。他不得不爬到半山腰,向妖宣战。
可谁知妖只将眼儿弯成柳叶,说一声“我同你下山去”,便当真撤去巢穴的结界。没了结界的巢穴暴露在男人的目光中,石地板与石壁上尽是字迹模糊的纸。蚯蚓般的墨线连了又连,构成了一个阵法的模样。空荡荡的石室中除却一张琴,一把剑,再没有妖需要带走的家当。
村长说得没错,这妖当真在山中预备布置一个大阵。
男人将妖捉回来,关在客栈的卧房中。妖的腕子上刻了用他的内力制成的雷锁,若敢出逃,定能电得这妖皮焦肉枯。
小二很快将栗子买回来,男人回了房中,把栗子丢在榻头。他坐在正对榻的椅子上,横叉着腿,给两把剑上油。
榻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弦音停了,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摸走栗子。妖着一身蓝色袍服,散发披衣,盘曲的膝上放着一张旧琴。
妖拈起生栗子:“这个要和糖炒了才最好吃。”
男人的声音略有些冷硬:“妖怪还讲究这个?”
妖用手撑着身子,慢慢从榻上挪下来。蓝色的衣摆像鱼尾一样铺了半张榻,再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滑开,露出白色的亵衣,与未着鞋袜的腿脚。
“虽是妖,却有几年在白帝城求学,自然知道生的吃了要腹痛。”妖的双足踩在地上。他向男人的方向探出身子:“不如余向阁下求个恩典,把这生栗子炒熟了吃。”
“嗖”的一声,妖只感觉颊侧一凉,一柄轻剑已在身旁床柱上入木三分,尾端犹在震颤。
男人的面色更沉了:“他不是妖怪……你把他的身体还给他。”
妖愣怔片刻。他这副骨相柔和,柳眉凤眼,如画中美郎君。此刻这副呆样儿,谁人看了不觉得好笑。
妖将轻剑拔出,双手奉还给男人。妖那高挑的影子将男人笼罩,男人逆着光,瞧见妖眼中似有光一闪。
妖说:“你有没有想过,若他确实是妖呢?”
男人有个冤家朋友。昔年行侠仗义,在磁州揭榜剿恶,一只手快他一步将通缉令揭下。男人眉毛不由得一皱。
剑客也是要吃饭的,兜比脸干净的做不了剑客。这张通缉令给的赏金最高,他难免不乐意:“这是我先来的。”
“是,不过是我抢到了。”那人眉眼弯弯,拱一拱手,宽袍大袖,自有风流色,“兄台,这恶人我必会会不可。赏金给你,人归我。”
这细瘦文弱模样,看着不像能剿恶的,像给恶人送压寨娘子的。男人腹诽着,点一点头。
“成交。”
他们结伴同行,半路杀出一伙贼人——原来是被通缉的恶人集结了手下,要给揭榜的傻子一个教训。
他手比脑快,一脚踢开剑鞘,将那人挡在身后。雷龙咆哮而出,雷光赫赫。他持剑放倒一片喽喽。
恶首怒吼一声,舞着大刀劈头砍下。又有几人自背后袭来。他腹背受敌,收重剑蓄力,准备借一招蔽日反击。
被他护在身后的那人却突然与他肩背相抵,铛的一声,横剑挡下他背后攻击。
“背后放心交给我,先擒恶首。”那人的声音清清楚楚流进男人耳中。
怪哉,这人单薄的身影倒突然高大了不少,颇像谪仙岛上与自己共进退的同门了。
“大侠,我在你眼里这是多弱小啊。”将恶首放倒后,那人边用绳子把地上一串被电得得七荤八素的恶匪串起来,边问他。
男人抿抿唇。哪怕现在他也觉得这人看起来柔弱无力,背上的琴都能将这副身体压倒。
“你比我想象得厉害很多。不知师从何处?”他由衷夸奖。
那人向他再一拱手:“我乃神相弟子。技不如人者可不敢下山。”
原来是神相弟子。他慢慢回忆着岛上师长口中的神相。那多是一群风流雅士,江湖人传他们善琴艺,却少知他们的剑术亦是俊雅轻灵。
龙吟的剑是雷鸣电闪的霸道之剑,神相的剑则是冰下泉流的文人之剑。曾有神相弟子求学于谪仙岛,同龙吟弟子比试。一者志满,一者轻狂,引来满堂喝彩,传为美谈。
男人收回思绪,同那人回思恩镇交了恶首,领了赏钱。他将那人袖子一拽,险些让后者仰倒在自己怀中:“去不去吃个酒?”
那人躬着背、仰着脸瞧他,白净面上一双招子弯弯:“吃。”
他以为这是风雅事,坐卧不安半晌,等两杯酒下肚才发觉这根本是灾难。那人酒量奇差,两杯酒下肚,玉面薄红,兴意高涨,抱着琴兀自做《酒狂》。
那人声音清脆如泉,这会儿被酒哑了嗓子,低低唱着词,勾出几分酒酣耳热,挠得他耳朵眼里像有发丝在挠。
“叹那停杯,叹那弄盏……”那人低低哼了两段,将琴弦摁住,屈指在琴额敲出空响,添上没头没尾两句,“自那别离信愈长,如何敢再寄?”说罢起了宫音调,琴音幽咽,催人泪下。
这声中似有谪仙岛海风中师长的温言,亦有远赴红尘事的同门身死殉道之悲。男人抹一抹脸,竟已泪湿脸颊。
“你喝醉了。”他放下酒盏,试探地扶住那人,怕后者再唱个没完。
那人却道:“你哭了。”说着将琴负在背上,“听到了什么?”
“一些陈年往事。”男人不愿多言。
那人咧开嘴笑一笑,显出几分痴态:“我也是。”
随后咚的一声,他栽倒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
妖终究还是逃了,逃到一半,被电得皮开肉绽,倒在地上抽搐。衣袍发丝乱七八糟散在地上,端得一副可怜模样。
男人在酒家后院口找到了他。往外几步的地上被电得手腕焦黑的妖能顶着雷电的惩罚尽力爬回安全区,可谓毅力过人。
“还跑吗?”男人蹲在妖身旁问他。
妖虚弱地摇摇头,张着干裂的唇,勉强发出一点儿“嗬嗬”的声响,像在讨饶。
男人抱着妖回了屋里,给他灌了两口菜汤吊吊命。
“还有精神吗?”男人在枕侧轻拍,妖侧过头,眼睫扇了扇,表明在听。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抓你?”
妖的眼合上了,他像个破风箱似的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因为你是龙吟弟子,我是妖?”
“青浦村后是十万大山。”男人说,“下湾山是进十万大山深处最合适的关口。近两年青浦村的人进大山的,尽皆有进无出。在此之后,青浦村的人就发现了住在下湾山的你。”
妖翕动着嘴唇:“我没杀人。”
男人停顿片刻。他愿意相信妖没杀人,但青浦村死了人的人家是不信的。
“那是谁杀的?”
妖抿着嘴唇,舔了舔干涩发白的嘴皮:“我不知道。”
“十万大山深处有什么东西——”男人紧紧盯着妖的眸子,“值得你守口如瓶,宁可被我处死。”
妖将那双漂亮招子闭上,抬起手臂,用长长的袖摆挡住面庞。
男人的手臂上传来微弱的力,妖惨白的手指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摆了摆。
“大侠,”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几分哽咽,“可否留某一旬的命,一旬之后自见分晓。”
男人挑眉:“空口白牙就要我保你的性命?”
在男人审视的目光中,妖做出了一个让他猝不及防的动作。
他一向知道妖的手很漂亮,手指纤长、指骨分明。这双手抚琴弄墨,曾招来天底下无数风流事。此刻它顺着衣襟挑开衣袍时也优雅,仿佛不是在行贿赂勾引之事。
妖近乎白纸一般的身躯被衣袍簇拥着,等待着被他染上别的色彩。
他张开手臂攀附男人的臂膀,如同一株秋后的苇草一般脆弱易折,却用沙哑的声音向他求欢。
“我虽蒲柳衰,愿求**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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