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子弟江湖老

“逆水寒”结案两年,戚少商为手头的案子到访灵隐寺。

住持清忧师太与他是旧识,因此早早把他迎进寺内,备好素斋,不失公事的分寸,又比公事公办随意许多。

戚少商拜谢道:“多谢师太,此番少商多有叨扰。”

清忧坐在他对面,低眉垂眼,神色安然。她的鹅蛋脸眉心自生了一枚朱砂痣,如观音现世一般慈悲,又不怒自威。她只轻轻道:“戚檀越请自便,贫尼已经与寺内僧众说过了。”

戚少商又谢过她,和她对证了一些事宜,又找了几个人来问讯。清忧一直默默品茶,只偶尔抬眼看看对面,波澜不惊。

不多时,戚少商便起身道:“师太,在下告辞。”

清忧搁下茶盏,也站起身来,拂着袍袖,轻轻笑道:“……如此着急么?做了公门中人,果然就不一样了。”

戚少商伴她出门,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并不说话。清忧自顾自地望着院中景色,道:“檀越此番来杭州,恰逢深冬,自有一番雪景可赏。”

戚少商望着庭中郁郁苍苍的松树,无奈一笑,道:“我在杭城也就停留了二三日,只有今天下雪,我却要马不停蹄地赶回汴京去复命了。来日得空,再与师太煮酒赏梅。”

清忧点点头,道:“梅花傲雪凌寒,多谢檀越提点,我寺中还恰好缺了这一抹红。”她扶了扶僧帽,便从院中穿行而过。雪花落在她的衣上。雪又大了些。

戚少商愣了一会儿,这才跟上她的脚步,往前走去。寺院中还有不少僧人,不那么年轻的都与戚少商多少有个点头之交,纷纷和他问好。也有人问他京中事务是否繁忙之类,戚少商勉强应答着。

清忧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身材挺拔,仪态端庄,不怒自威。她静静地走在前头,好像一个沉默的引路人,让戚少商不得不恭敬地跟从。

俗话说是晨钟暮鼓,此时过了做早课的时间,又逢严寒,香客不多,寺院后更是安静无声,只有簌簌的落雪声。戚少商的官靴踩在寸余的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清忧已经带他走过了后院,到了殿前,再往前走就是大门了。戚少商即将踏出去之时,鬼使神差地往后望了一眼。

如来佛像,丈余高,金碧辉煌,脚下跪了一个人。相比起来,凡人肉身就如同蝼蚁般渺小。那人长发微卷,披在肩上,一身青衫,肩膀微微佝偻着。

如同周身寒意入骨,戚少商猛地怔住了。

清忧回头看了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再远远望去,便将一切了然于胸,停下脚步,等着他。

佛像前跪拜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回过头来。那是个男人,面容年轻且清秀,但是很憔悴,也很哀伤。他看着戚少商,并没有马上回过头,也没有起身,而是就这样看着他。

清忧轻轻地咳了咳,道:“戚檀越,莫要在雪中站着了。”

戚少商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道歉,跟着她离开。他也没有问那人是谁,或者怎么到的灵隐寺,在这里又多久了。他只是沉默地拜别清忧,沉默地离开。

清忧远远注视着戚少商的背影,丰神俊朗,白衣胜雪,却有种言不由衷的寂寞。

——这是二十年来,最后有人见到顾惜朝。

他日雪冷霜寒,冬去春来,今朝莺飞草长。转眼已经是绍兴二年,临安像是已经摆脱了战争似的,繁荣昌盛起来。

一个十七八的紫衣少女,拿着串糖葫芦,在街头轻松地踏着大步。她蛾眉入鬓,眸如新月,身材颀长,美艳英朗。即使在美女如云的江南,她也是一眼就能注意到的美人。

少女身后还跟着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一男一女。男的玄色衣衫,修眉朗目,朝气蓬勃。女的枣红袄裙,薄施脂粉,一双含情桃花眼,两弯娇俏新月眉,风情万种。

玄衣男子劝道:“相思,你整天在外面躲着他,也不是个办法。依我看,还不如早些回去,和义父谈谈呢。”

紫衣女子——相思——立刻回头斥道:“余未期,你懂什么?你以为我和戚伯伯没有说么?你知道他说什么?他骂我!爹爹和妈妈都没有那样骂过我!你事事就知道向着他!”

余未期绞着手纠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我也不是……倒也不是……只是……无论怎样说来,你也知道……那姓顾的,大概也……不能不算是义父的旧识……”

相思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但是哪怕他从街上捡个陌生人回来供着,我都不会这样烦躁。他偏偏要遇到那个姓顾的家伙,偏偏要把苟延残喘的他带回府上调养,我也没办法!按妈妈的话说,那就是忘恩负义!”

红衣女子插嘴道:“赫连小姐,在我看来,戚大侠这样做,自然会有他的道理。人家毕竟比我们多活了二十年,也经历过那么多事,胸中自然有数的。”

原来紫衣的少女就是昔年“武林第一美人”息红泪和赫连春水的女儿,全名赫连相思,无怪她身材颀长,五官虽然美丽,亦有几分塞北的粗犷大气。

赫连相思急道:“锦屏,你怎地也帮着戚伯伯说话?”

锦屏道:“毕竟对于当年的事,我们都难知全貌,对吗?世人皆知戚少商和顾惜朝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但是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

余未期若有所思地道:“如此说来……我的名字,是义父替我爹娘取的,取自于‘君问归期未有期’。这是一首写给友人的诗……我还一直在想,他到底在等哪个朋友……”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赫连相思,道:“万一,顾惜朝就是那个在义父心里归期未有期的人呢?”

赫连相思也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只能愤愤咬了一口糖葫芦,道:“但是我们去问的话,戚伯伯肯定也不会说,是不是?”

锦屏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微笑道:“看来我们还是得从长计议。逃是逃不过了,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未期,你和我们回去歇一歇,还是去忙金风细雨楼的事?你也别累着自己了。”

余未期忙道:“多谢任姑娘好意了。金风细雨楼的确还有些事,不过我晚上会来看望义父,咱们到时候再见。”他对两个姑娘抱抱拳,便转身走了。

赫连相思看着他的背影,哼哼两声,拉着任锦屏的手,这才往后转去。她边走边道:“锦屏,你平时话没有这么多的。你是知道些什么么?”

任锦屏道:“心哥和我讲过些‘逆水寒’一案的内情,不过他也是道听途说,我不敢再乱讲。小姐,你的父母是亲历者,怎么,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么?”

赫连相思嘟起嘴,道:“他们只说顾惜朝如何歹毒,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但是我也知道,他和他那亡妻有一段难以言说的悲惨故事……就这样。至于他和戚伯伯之间是什么关系,大概只有他们两人清楚。”

任锦屏若有所思地听着,道:“心哥和我说的也差不多。不过心哥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顾惜朝曾经高中探花,不过因为出身贱籍而被革了名头。他从军不顺,报国无门,是好不容易得了戚大侠赏识,却又放不下他那夫人,因此做出那些事,但是又没有对戚大侠下得去手。”

赫连相思点点头,半是自言自语地道:“他的亡妻……是谁来着?好像是个……大官的女儿。总之……他是想大鹏一日同风起……呵!就算他有真才实学,就算他有难言之隐,就凭他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我也看不起他。”

两个少女埋着头,悉悉索索地念叨者,就回到了她们该回的地方。三进的江南小院,白墙青瓦,十分秀气,想来也不会是戚少商这等豪气干云的人物亲自挑选的。

一个青衣的书生,约莫四十来岁,正站在庭院中,肩上披着一件旧的月白鹤氅,静静地仰头看花。他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便垂下眸子来。

他的五官很凌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阴鸷,但是偏偏眼角眉梢还有些柔情,不过也已经被淡淡的皱纹揉碎。

任锦屏对他万福,道:“顾公子。您身体好些了?”

顾惜朝点了点头,淡淡道:“好多了。多谢姑娘。”

任锦屏眯眼笑道:“举手之劳。”而赫连相思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穿过厅堂,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顾惜朝接着道:“在下就不打扰姑娘了。”

他说话的语调极度平静,就像此时此刻在梨花树间拂过的风一样,连花瓣都没有卷起几片,只有如同落雨的一阵细碎低沉声响。

任锦屏难免好奇——他经历过那么多事,为什么还能如此心静如水?难道是之前那场将死的大病,让他领悟到了什么?

可是任锦屏终究也不认识二十年之前的他,于是她又浅浅万福,往后走去,临到月亮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顾惜朝伸出手,细弱、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一枝梨花。

雪白的花瓣落到他头上,原来他已经有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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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TV|戚顾】旧梦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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