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喜轿到皇宫口,宫中训练有素的女官迎着他到傲雪殿,坐上喜床的那一刻,崔颖才生出一点实感来——他现在是梅君崔颖,不是崔家公子了。
那新婚之夜,女帝会来看他吗?听闻她素来忙碌,今夜见不到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崔颖披着红盖头,挺直腰端坐在床上,如今他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崔家,不敢懈怠——不过,那位女帝又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他是见过女帝的,但也只有登基那日远远的一眼,只记得女帝满头银发,身子挺拔;女帝的事他也听过,他从兄弟姊妹那里听的最多的就是女帝当年征战的英勇事迹,诸如一拳打翻十人,两只手可以同时耍不同的武器,闲暇之余还爱胸口碎大石……崔颖想到这不免慌乱起来,那要是今夜女帝把他当成石头给弄碎了怎么办,他体虚,铁定受不住。
门口传来叮叮哐哐的细响,崔颖的心登时提起来,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听见脚步声入门而来,最后停在他的身前,能透过红盖头隐约看出人影,是女帝没错了。他紧张得攥紧衣袖,想问安,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后,他听见一声女子的轻笑,随着这声笑,本来盖着崔颖的红盖头被轻轻挑开,眼中的红光被另一片更为明艳的光景取而代之。
眼前的人正笑着。银发懒懒搭在肩侧,他们离得好近,她的发丝就要落到他掌心上来;蓝色的眼眸透过暧昧的灯光,直直往他心里去,他不喜欢蓝色,但今日过后,蓝色一定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你叫崔颖,对吧。”玉一般的美人伸出手来摸他的脸,他恍惚间竟从那双蓝眸里看到了深情,一时怔愣,才意识到女帝刚刚问了自己什么。
他回过神来,匆匆答是的陛下,我是崔颖,崔家崔颖……也是您的梅君崔颖。
女帝被他愣神的样子逗乐了,她扑哧一笑,说:“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她的手从他的脸边滑到了唇角,描摹着他的唇形,“况且你这么漂亮……我又怎么会舍得‘吃’呢。”
可是崔颖觉得眼前人要更漂亮,笑着的时候更甚,他有一瞬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笑容死,他宁愿她的手能化成枷锁,一辈子都把自己锁在她身侧。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什么事都可以,就算死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万事此刻都恍如梦般。
“美人,我以后叫你小崔好不好。”女帝的手往下走,停留在他的喜服上,轻巧地解开几颗扣子。他这才察觉到,又羞又喜——喜占了大半。
崔颖涨红着脸,仰起头。他想自己好像盛开的花朵,但这又不大对,没有花朵会希望自己被摘,他不一样,他迫切渴望着眼前人的采摘。
他说:“陛下,我往后只是你一人的小崔。”
女帝的唇覆了上来,和她的手一样温暖,他接吻时悄悄睁了眼,看见女帝的脸也是绯红的。
崔颖莫名庆幸起来,庆幸自己的选择,庆幸自己的入宫,庆幸自己是她的第一人——他没有想到这晚让他余生都在回忆,在她死后尤甚,他回忆得几近发狂。
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要记得今晚他们是彼此的就好了。他的名字,他的躯壳,他的想法,一股脑地都给她了,舍不得她还回来。
把他弄碎了也没关系,只要是碎在她的怀里……那就没有关系。
女帝隔早没有上朝。朝中有人议论,说是崔家这一棋走得厉害,搞的那段日子巴结崔家的人多了不少。
“但太过亲近世家总不是什么好事,她身边的人也知道,几次劝谏下,很快就不常来了……”崔太妃的目光虚定在凰城的脸上,似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她那么迷人,所有人都想留下她,又没人留得住。”
“所以,凤君师殷的毒有你的手笔?”凰城问。
“这我倒不大记得了……”崔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苦恼地翻找着过去的回忆,他年岁渐高,不重要的记忆忘却了许多。“这种事我做的太多了,可能是我吧。”
“但我记得,凤君死后她就再也不来见我了,我去御书房找她,她不在;给她写信,写了百来封也不回,只有每个月的赏赐会按时送到宫中,她就是不来见我,后来啊,后来她就走了……你说的或许没错,凤君师殷应该就是我下的毒。”崔颖终于在模糊的过往中理清了思绪,他被自己的迟钝逗笑了,是疲惫的笑。
“那又如何呢。”他对凰城说,更是在对自己说。
“她笑起来那么美,要是只对我笑就好了。我好恨别人能得到她的爱,也好恨她不能只爱我。”
凰城出慈宁宫时,天色已是蒙蒙亮,炉中的香早就燃尽,她却因为待得太久身上还留着燃尽的残香。
她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只能拼凑母皇的往昔来祈求自己能离她近一些。
清晨的风吹得她手脚冰凉。凰城把手上的奏折丢给身旁的女官,叫她随便找个地处理掉。她一向守信,凰莺莺的事自然不会追查下去,还顺道嘱咐了手下送些赏赐到崔颖宫中。
她和崔颖也算是可悲的同道中人,都沉在回忆里,她要疯掉了,她的身份却不允许她彻底疯。
而崔颖,估计疯得比她还要早些。
凰城子嗣众多,却少见女孩。第三年,第一位皇长女终于是出世,此时朝中政权平稳,大局都握在凰城本人手上,不免有人想借着此事讨好她,皇长女诞生没多久,就有立其为皇储的提案送到了内阁。
对此,凰城只是默默推掉,说了声不急。
直到第五年,她和凤君的孩子——第三位皇女降世。
傲雪殿内,凰城正逗着凤君怀中的女孩。这孩子和她不亲,也不怎么哭闹,更多时候只是睡在凤君怀中,往往一睡是一整天。
但凰城就是偏爱这孩子。
此时门外的女官禀报,说太妃崔颖求见,凰城才依依不舍收回了逗弄的手,和凤君说自己去去就回。
外殿内,崔颖看上去已经恭候多时,看到她来了也没有废话,单刀直入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凰城只觉莫名其妙:“崔太妃这是在说什么?”
“国内上下就三位皇女,前二位立储一事你多次推脱,而第三位皇女还不满一岁,朝中就传出了你要立她为储的消息。”崔颖皱眉看向她,“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对她偏爱有加。”凰城笑着答,“崔太妃这消息倒是灵通,我最近确实在准备立储一事了。”
“废长立幼,君王大忌。”崔颖冷冷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崔太妃怎么这么关心朝中之事了?让我猜猜,我那傻妹妹是不是站了另两位皇女的边?”
这并不难猜,世家善察圣色,本和崔家脱不开关系的凰莺莺自然要选择自己扶持的皇女,而她久不立储,现在又有风声出来,保不准就要让崔家全盘皆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为什么?”
“说起来也不怕崔太妃发笑……”里殿传来阵阵歌谣,不响,很轻,引得凰城侧目。她晓得这是凤君在哄三皇女睡觉,她自己也被这温馨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笑起来。
“我觉得那孩子……和母皇很像。”
如果这话放在三皇女出生之前,凰城一定会觉得这是大不敬的疯话——直到看到襁褓中的婴儿。
那天,产婆把小皇女抱到她的手上,不断地贺喜。小皇女在她怀中哭着,凰城低下头,细细看着婴孩的眉眼。忽地,有什么东西滴下来,似是水滴,落在小皇女白嫩的脸蛋上,小皇女就不哭了,反是笑了起来。凰城觉得惊奇,她第一次见着新生儿这么快就学会笑,正要招呼凤君来看,却发现宫人与凤君都错愕地看着自己,她不解,正要问怎么了,数滴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这孩子真的和母皇很像吗?诚然,这孩子没有银雪般的发丝,亦无碧蓝的眼眸,只是有着与凰城相似、传于母皇的眉眼。可她就是觉得,这孩子和母皇很像,或许这不过是她没有逻辑可言的感觉,是她凭空臆测,是她在发疯——只是这感觉源自她心中的最深处,她没法置之不理,便选择甘之如饴。
“……你疯了。”
她放不下过去,索性破罐破摔,抱着过去活到死了。
“我是疯了!从母皇驾崩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疯,没有停过——那崔太妃你呢,你敢说你没有疯吗?我们本就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何必互相挖苦。”
如今她只知自己苦寻往昔十余载,终是在一个婴孩身边找到归处。
崔颖晓得再无什么话可对眼前之人说,最后拂袖而去,临行前留下轻飘飘一句:“但愿你不负登基那日的一番豪言。”
凰城目送崔颖远去,仍是笑:“一定。”
她确实做到了她所说的。勤于朝政,万事躬亲,从兴建学堂,广造医馆,再到两国外交,组织海外探险等等,无人不感慨她的壮绩,她不愧于本朝的每一位子民。
皇储果不其然是三皇女凰茗秋,大皇女和二皇女的势力逐显疲势,多年布局落了个重新洗牌。
只可惜,一生功名的女帝,没有落得个安稳的后半生。
凰城年近五十时害了场大病,病久久不愈后,不便上朝,她也借此让凰茗秋一人独揽大权,朝中为此事闹了一阵,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凰城的父君早几年前病逝,勉强能算得上“朋友”的崔太妃也没熬过岁月,先她一步去了。她病重,在宫中静养,往往要听到身侧的妃子的啜泣声,她听得嫌烦,就只让左右近侍照顾,其他人无传召一律不得近身。她的现在的身子下床也有些艰难,又常犯困,久而久之,就一整天都待在床上了。
今早她听完密报正发呆,突然想起自己的母皇是在某个早上听完密报去世的,不免暗慨自己或许也能步母皇的后尘。
她早已看透生死。如今算算日子,也是到她该死的时候了。
冬末夜晚,凰城召见凰茗秋,此时距凰茗秋正式成年还有数月。来传唤的人是凰城的心腹,凰茗秋心有所感,还是问了此人一句何事。
不出所料,心腹满面悲痛,道:“陛下病危。”
凰茗秋垂下眼眸,心中有数了。
前些日下了场大雪,凤栖宫门前的落雪清了又积,常有皇子抱怨这场雪没完没了。反倒是女帝很爱这场雪,常要指使下人扶她到御花园走走,可惜往往是因为身体不适作罢。
回忆完,凰茗秋叹口气,推门进了凤栖宫。她屏退左右,再慢慢掀开纱帘,有药味扑鼻而入,约莫往前走四五步,就能看见女帝的身影。
“……是茗秋吗?”床榻上的女帝听到动静,重重咳了几声,她看向凰茗秋的方向,虚弱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好孩子,到这里来。”
凰茗秋依言来到凰城面前,她看着女帝苍白的脸颊,一言不发。
凰城早已不似数年前风华正茂,她早年苦于心病,晚年又被病气侵扰,几日大雪带着铺天寒气,叫她数日被囚于床榻上,动弹不得。倒是这般折磨,她也不显苦痛之色,只道不可失了天家威严。
“我已是强弩之末,估计熬不过今晚了。”凰城握住凰茗秋的手,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谈论的并非是她的生死。
“大雪多寒灾,我是走不过这场灾了……我把你叫过来,是想走前再和你说些话,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此去不复返,我总是有些牵挂的放不下的。”
“你性子从小就有些古怪,不常亲近我和凤君,也不哭,不像我那个妹妹小时候,只知道哭。你有自己的心思,我多过问你恐怕也不乐意……未来的一国之君有所保留是好事,这条路必定不会顺遂,几方势力要注意防范,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我那个妹妹……世家这种东西还真是麻烦。”
凰城已经无力遮掩自己的衰败,她现在说话都必须慢慢说,一句话大半的时间都在喘气。
“你的师傅,北平大都督凰椿可以放心重用,我亏欠她很多,只能用官职和赏赐弥补,偏偏她又不太在意这些……这人只认一个‘情’字。你若是心中有惑,也可向她去讨教。”
凰城又提了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都是可用之才,可以放心任命。
患病后她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身子不大吃得消,她喘着气,看向凰茗秋——这个她最疼爱的孩子。十几年前的一眼让她如坠大梦,恰如数十年前的背影让她发疯。现在疯的人只剩下她一个,很快她也要和冬雪消逝在未至的春风中,那些回忆,那场幻梦,终归要散去的。毕竟梦总是缥缈,遥不可及……痛苦。
人是不是在弥留之际都会想很多事情?回忆出生,回忆过往,回忆曾经,回忆当下,一切都如戏幕般逐个过场,等唱戏的人一曲终了,她的一生也就落下,收场。
凰城有些想哭,不是因为此身将死,而是又想到了那个身影。
她颤抖着嘴唇,有泪止不住地流下。
她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母皇?”
赏花宴上艳压群芳的母皇,朝堂上傲睨众臣的母皇,秋狩时挑弓拨弦的母皇,考她问题的母皇,抱着别的皇女的母皇……最后,一去不返的母皇。
太多,多到她说不完;太少,少到她放不下。
“我曾做梦梦到过我的母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就要耗尽力气,断弦的泪珠随着字句从眼眶落下。“梦里也是大雪,我与遥不可及的母皇并肩而行……”
梦中,寒风不折帝王姿,矢无虚发破大梦。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场酒醉后的梦中,母皇就站在梦的尽头,时近时远,似乎只要她放开步子去追就能触碰到——那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呢?
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让她在无尽的追逐中迎来终点吧。跑过年幼的自己,跑过成年的自己,跑过身为女帝的自己,跑过疾病缠身的自己,一刻不停地跑下去,只要终点那头有母皇——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一场大梦,她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然后、然后,她同我说,要以身为箭——”
迟迟没有下一句。
凰茗秋抬眼看去,床榻上的人已经咽气。
她叹口气,接到:“天下为鹿。”
她心中感慨万千,却还是无言地站起,拂上了凰城的眼睛。
“真傻。”
似是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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