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昔

夜已深。

太女殿下从虎贲营调来的五千士兵已经将整个猎场团团围住,皇亲国戚与朝臣家眷都在经历过搜查后被安置到各自营帐中,由重兵把守护卫。现在的禁苑,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顺亲王身份尊贵,当然不用与其他人同住。

她一贯睡得晚,今日遭遇了刺客一事,更是不能早眠。长夜漫漫,顺亲王为了消磨无趣时光,竟命人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账外传来士兵向太女殿下问安的声音,顺亲王摩挲棋子的动作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看向帐门处。

伍昭脸上带着笑,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身边竟是一个侍从也没跟着。

“我就说皇姨没睡呢,怎么一个人下棋?”

顺亲王见她进来,将已经行至中盘的棋局抹乱,把黑白数子归拢到棋罐中,邀请道:

“陛下早歇息了,旁人的棋力本王又看不上,阿昭来得正好,陪本王下一局?”

伍昭从善如流坐到她对面,实话实说:

“太傅可骂我是臭棋篓子,皇姨别嫌弃。”

顺亲王手中抓了几颗棋子叫她猜,调笑道:

“阿昭果然长大了,都学会自谦了,本王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小时候皇姨也最宠我,”伍昭在棋盘边角落下一子,“五岁那年我闹着玩摔坏了玉玺,被母皇追着要打板子,还是逃到皇姨府上才躲过一劫。”

“陛下怎么会舍得打你,”黑棋紧跟在白棋旁边,“我也只是帮陛下找个台阶下罢了。”

“是么,”伍昭直勾勾盯着顺亲王的眼睛,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丝情绪波动。

“皇姨觉得母皇是什么样的人?”

顺亲王低垂着眼,看起来格外温柔无害:

“陛下……是圣明的国君呀。”

伍昭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棋桌,状似不满道:

“皇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好吧。”顺亲王无奈笑笑,攥着棋子回忆往昔。

“陛下是一位,强大到……令人有些害怕的,姐姐。”

.

不知道该说先帝的女儿福厚还是浅。她在位多年,总共生下七女二子,善终者却寥寥无几。

两个儿子远嫁和亲;本是储君的大皇女也因在东宫私藏凤袍,被早早废黜、贬为了庶人;其余女儿们更是为那把凤椅争得头破血流、死伤过半。

先帝早年对大皇女寄予重望,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和母爱都投射到了大皇女身上,对其他几个女儿就淡漠许多,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会记混。

大皇女被废,对先帝造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她连着半年不曾踏足后宫,也再没主动关心过皇女们的学业。

旁的皇女尚且是此待遇,至于亲自揭发大皇女私藏凤袍的四皇女,伍泽,先帝对她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怨怼。

先帝尚且无法容忍自己最看中的大女儿有僭越之心,又怎么会喜欢上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处心积虑检举长姐的四女儿?

几位皇女中,也只有排行最末的七皇女伍溪,还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宠爱。

伍溪年龄尚小,还不像几个姐姐一样日日戴着假面曲意逢迎、勾心斗角,见了先帝也不处心积虑卖弄学识和才干,反而稚嫩得冒着些傻气,常常能把疲于政事的先帝逗得开怀大笑。

这份与吃人深宫格格不入的清澈纯洁尤其能打动先帝。在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后,她越发宠爱七皇女的这份纯真,甚至允许伍溪不经通传就进入勤政殿,还会慈爱地把伍溪抱在膝头上、把朱红毛笔递给稚子批阅奏折。

然而作为皇帝的女儿,又有那么多心思深沉的姐姐耳濡目染,伍溪怎么可能真的纯洁无瑕、不谙世事?

然而她齿序靠后,又没养在皇后膝下,论嫡论长,继承大统都轮不到她。皇帝只喜欢她撒娇乞怜的姿态,并不希望她露出什么锋芒。几个姐姐更是争得几乎撕破脸,暗杀手段层出不穷,她若不尽力表现出蠢笨得扶不上墙的姿态,最后的赢家定然不会放过她。

当然,即便她已经多次当众犯傻,在朝堂民间的风评都绝对配不上储君之位,几个姐姐却仍然因为先帝对她无下限的包容,起了妒恨之心。

伍溪虽然不是真傻,但处在这群一句话能挖八个坑给你跳的人中之凤中间,实在算不上聪明。

伍溪的父亲教导她,要依附强者、靠她人垂怜苟且偷生。在经历了几次饭菜下毒和栽赃暗算,先帝却并没有为她讨回公道之后,伍溪打定主意,另择良木而栖。

几个姐妹中,唯一没有直接陷害过她的,也就剩下四皇女了。

伍溪开始频繁向四皇女示好。四皇女争强好胜的性子虽然不得先帝喜爱,但她心思最是缜密。挑拨姐妹相争的同时,四皇女不但暗地里和朝中不少大臣结成了盟约,还与镇北侯世女云青私交甚密。甚至就连大权在握的李尚书,也萌生了要将弟弟嫁给她的想法。

伍溪不知道伍泽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伍泽的生父早在后宫争斗里被人暗算致死,她既没有父家依傍、也没有母皇照拂,凭什么能得各方势力器重?又凭什么能在逼死众多姐妹后带兵入宫,亲手喂先帝喝下那杯毒酒?

等到新帝登基,伍泽不顾三年孝期,第二个月就娶了李尚书的弟弟,已经被封为顺亲王的伍溪终于明白:那些世家豪族和朝廷重臣并非把伍泽当做蒙尘的未来明君辅佐,反而恰恰是看中了伍泽的弱小无依,妄图扶持一位傀儡皇帝。

只有伍溪清楚,诸多手足的尸骨足以证明,她的四姐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女,伍泽尚且能除掉阻碍登临帝位,而今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是摆脱从凤功臣的掣肘而已,根本花不了她多少时间。

伍溪本以为这群功臣的下场会与自己那几个惨死的姐姐相当,然而当上了皇帝的伍泽好像突然心慈手软了,只是收回权力,竟然没动她们的性命,就连往日蹦跶得最欢的李家,也依然享有荣华富贵。然而那些向来恭敬谦卑的低位臣子,却被她换了个干干净净。

伍溪忍不住要问她,为什么非亲非故的李尚书在她眼皮子底下盗爵卖官都能活下来?其余许多恭顺朝臣,反而因各种罪名锒铛入狱?

穿着凤袍的伍泽听了,只是笑笑,似乎在教她:

“李尚书是跋扈了些,但她对朕还有用。”

言下之意就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蠢笨无用的,就该被除掉了。

伍溪如遭雷击,她以为只有乖顺的、言听计从的、绝不反抗的宠物才能在强者身边活下来,可眼前这位皇帝只留有用的人,她对皇帝又能有什么用呢?

弑母杀姐的名声到底不太好听,此时若是仍有一位妹妹活着,且活得逍遥自在,岂不正好推翻了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证明当今陛下其实是一位爱护手足的仁厚之君。

伍溪难以遏制地生出些恐惧:除了这一点,她似乎再没有别的作用了。倘若有朝一日皇帝连她这点作用都不需要了,该会如何处置她?

.

顺亲王在棋盘旁边放下两子,释然地笑笑:

“本王输了。”

伍昭话里有话:

“皇姨心不静,怎么能下好棋呢?”

“……”顺亲王沉默片刻,突然感叹:“你和陛下真的很像。”

“是么?母皇总说我浮躁,没学到她半点稳重。”

顺亲王失笑:

“阿昭与陛下一样,总是这幅高高在上、天下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看了叫人害怕。”

不等伍昭赔罪,她又自顾自道:

“……就连坏习惯也很像,你见了漂亮男人走不动道,陛下又何尝不是?刺客未明,她就敢屏退侍从让第一次见面舞伎侍寝,对自己还真是自信。”

说完,她慈爱地看着伍昭,问:

“我在等那舞伎割断陛下的咽喉,阿昭在等什么?”

“……”伍昭不言,不多时,营帐外又有人掀开帘子,端了个罩着布的托盘走进来,站在二人身边。

“皇姨看看,”伍昭抬手扯下了那块暗红色罩布,“是这位舞伎吗?”

——托盘上摆着的不是其他东西,正是那位由顺亲王精心培养的舞伎的头颅!

那舞伎长得实在好看,哪怕因死前惊惧瞪大了眼睛,整张脸的五官凝固成一个狰狞表情,也难以掩盖他唇红齿白、肤若凝脂。

顺亲王愣了一下,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

“其实母皇真的很在乎你。”伍昭平静道。

“……哈,”顺亲王嗤笑,“所以她不忍心来见我最后一面,只派你送我上路吗?”

伍昭没正面回答,只是说:

“皇姨做事干净,连手下张谋士也死无对证,如若不是这名舞伎,其实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您的手笔……如果最后能收手,您本可以有一线生机。”

“收手?”顺亲王有些不屑,“然后呢,靠你母皇的怜悯和宽容苟且偷生?是生是死全凭她喜怒一念?”

她大笑:

“阿昭,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三十年!

“你和陛下是同一类人,你们攥着别人的命,你们想怎样便怎样!今天礼贤下士,要与她人同辈结交、明日便可编织罪名屠尽人九族,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是,陛下不曾苛待过我,可是只要她想,她随时能够收走我的一切!就算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我几十年来从未忤逆过她的意思!她可以话不投机便将我禁足、我还只能诚惶诚恐跪着谢恩!

“我只敢穿她喜欢的颜色、只敢焚她爱闻的香,她要把我当亲妹妹、要在我身上寄托她所剩不多的人情人性,我就必须要掐着尺度,与她玩笑!”

顺亲王似乎积怨颇深,对着伍昭这张酷似皇帝年少时候的脸大肆谩骂,眼里满是怨恨。

伍昭无动于衷,等她骂够了,再命帐外早早等候的侍从端进来一个新的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杯鸩酒、一条白绫。

“皇姨选一个吧。”

顺亲王诡异地平静下来,自嘲笑道: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看似大度地给予她选择,实际一切永远都被皇帝掌控,无法逾越半步。

伍溪挥手掀翻托盘,酒杯摔碎在地,无色鸩酒尽数撒到了那条白绫上。

她迎着伍昭诧异的目光,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

“替我告诉陛下——算了。”

说完,她握住匕首猛地扎进了自己胸口,再往下用力一划——浅色华服渗出鲜红颜色,像是皇帝这个一贯乖顺的幼妹,终于展现出自己蛰伏多年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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