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簧管的一个前辈问石川有没有收到一个新的泡哨杯。
哨片在使用前要放进泡哨杯里浸泡，单簧管和双簧管一般都要备有泡哨杯和备用哨片，石川香织的塑料泡哨杯用了三年，杯口部分开裂，杯底也沉了黑灰色残渣。
“没有。”她如实回答。
对方却张大嘴巴，露出意外又调侃的神情，这段小小的插曲让石川香织感到了久违的不适。
石川低下头，默默用擦布纸来回擦拭管身和木管内壁。她擦的手法很轻柔，每一个按键，每一寸沉积皮屑的管身，好像她擦拭的不是双簧管，而是自己娇气的灵魂。单簧管的前辈似乎还说了什么，但石川没有认真听，她把拆卸的上管和下管分别放进黑色箱包，关紧箱包、拉上拉链，低声说“让一让”就提着双簧管离开了音乐教室。
这不是她的第一个泡哨杯。
学习双簧管的第一年，她的泡哨杯是自己用剪刀剪去一半杯身的纸杯。纸杯装水不便携带，每次装水都会打湿一部分杯身，但泡哨杯不像哨片和管身一样过分娇气，石川就这样将就用了两个月，后来园艺部的同学借走报废的这半截纸杯拿去种植物。
园艺部在泡哨杯里种了豆芽。
每天下午，石川香织在教室喝完一罐橘子热饮，穿越教学楼到东边的排球馆。
园艺部的简易大棚和花草园景在排球馆的背侧，高大的建筑物挡住了太阳直射和雨水瓢泼，石川提前搬来的木椅和谱架孤零零待在拐角，等它的主人每天中午雷打不动来拜访。这是石川的下午训练，喝完饮料再等十五分钟，她再一次取出双簧管组装，练习早晨被打断的比赛曲。
她的第一个泡哨杯搁在大棚边缘，混在一堆种了奇怪植物的花盆和塑料瓶里，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矮墩墩。
有时候，石川香织不想练习，就会看向豆芽顶端的绿芽发呆。
春季万物生长，诸事皆宜，特别适合发呆。夏季的阳光直射，晃得她眼花缭乱，心神不定，冬季又太冷，冻得通红的手脚缩进棉布，仰头望向天际摇曳的灰白，来不及感慨一句孤景绝佳，人已经因为肺部涌进的冷空气抖成一个没情趣的筛子。
早春最好，呼吸像慢慢吃掉一碗冰榴莲，破开云层的阳光凉凉洒在头顶和鞋面，石川歪头盯着豆芽发呆，好像自己是一个刚刚解冻的大脑僵直麻木的虫子。
有人推开了园艺部的铁门。
淅淅沥沥的浇灌声在园内响起，石川眨了下眼睛，从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回神。
北信介在园艺部种了黑豆和韭葱，一般在太阳落山以后浇水，今天提早了一个多小时，石川难免觉得有些古怪。她怀里还抱着双簧管，随便放在谱架或者木椅上容易磕碰，拆卸放回盒里又太麻烦，所以石川仍然安静坐在原地，视线穿过枝叶繁茂的绿墙观察墙内的北信介。
北信介比她高一届，排球队的成员，不是赛场常见的明星选手。
去年的家政课内容在烹饪和园艺中二选一，石川选了更容易偷懒的后者，她的种植观察对象是泡哨杯种植的豆芽，每天下午在园艺部外的小坐，既是她的练习时间，也是她完成种植日记的一环。
她经常见到北信介。
北信介有一整套完备的工具，平常锁在贴有名字的铁柜里面，他用铁铲松土、施肥，浇水的园艺壶刷得干干净净，偶尔石川还看见他蹲在植物旁边掐掉枯黄的叶子，或者拿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大剪刀修建植物的枝叶。
北信介在种植方面很专业，园艺部的同学很喜欢找他交流种植经验，他在去向调查填了两所县内大学的农业学部，也在学业方面踏踏实实努力向目标靠拢。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队友，他事无巨细，兢兢业业，这会浇水也低头细致灌溉到覆盖根系的每一寸土壤。他低头的时候，说不定在仔细观察土壤的颜色和湿度，这样完成工作实在是太细致、太磨人了。
石川很喜欢看北信介种植。
他的每日流程给石川一种极其踏实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无关的观察者，通过近距离观察北信介的人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也拉她进入这样枯燥、乏味，却脚踏实地、让人能真切感觉到自己在活着的人生中。这一刻，她不是一个刚刚解冻的虫子，她的大脑在缓慢重启，她知道北信介下一步要松土、要修建枝叶、要拿出口袋的小本子认真记录植物的生长情况。
但她不觉得自己愿意像北信介一样过着认真仔细、踏踏实实的生活。
然后北信介看见了她。
他没有脱掉沾了泥土的手套，右手拎了一个脏兮兮的袋子，正推开铁门向外走。
“下午好，”北信介向她点头，主动打招呼，“练习双簧管吗？”
她没有站起来，抬头瞥见早春的阳光，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是的。学长，听说你现在是排球队的队长了，恭喜你。”
“谢谢。”
“黑豆已经收获了吗？”
“这是垃圾，”北信介向上提了提右手的袋子。
两个人不熟，交谈两句就没了共同话题，石川低头摸了摸双簧管，打算吹一首送别的小曲。
“石川同学，”北信介忽然说，俯视的目光看着很温和，“你找到脱口秀搭档了吗？”
学生会的森山学姐一时兴起拉了排球队和吹奏部出脱口秀节目，也许是因为石川香织和宫侑都得罪过她，她通知北信介和吹奏部的川下部长指名道姓安排好人选。有两件事出乎意料，第一件事是石川香织一口应下了提议，第二件事是北信介强硬回护了宫侑。
消息甚至没有经过北信介传到排球队和宫侑的耳朵里。
石川不清楚北信介的想法，也不清楚自己找宫侑说脱口秀被拒绝的事会不会引起北信介的反感。“还在找，”她采用了一种迂回的回答方式，“学长要来做我的脱口秀搭档吗？我们可以一起讲园艺部的段子。”
“很遗憾我不是一个风趣的人。”
“遗憾。”
“吃梅子饭团吗？”北信介问。
垃圾桶就在角落，北信介扔完垃圾，在角落的水池脱了手套洗手。他拎了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回到石川身边，石川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袋子的时候向里面飞快瞥了一眼，果真是新鲜的梅子饭团，鼻尖迅速窜起若有似无的酸甜香味。
“是学长自己做的吗？”
“是我奶奶做的。队里有个孩子感冒了，我等会带些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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