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立场确实坚定。无论师父或师兄,都是一张冷脸。刚入学的秋天,系里纲纪废弛,教工们下班打牌,办公楼夜半闹鬼,现当代文学这样的年轻专业,本就没有千年流传的森严面孔,学生更是松散如野畜。缺勤的缺勤,蒸发的蒸发,挣外快的挣外快,常和校外企业眉来眼去,或一跃而成知名民间诗人,或转头上了地方派出所黑名单。以至于有老师投诉,知道你们那群学生干什么吗?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去给出版社打广告!什么“创造永恒,书写崇高,还大众一个梦想”,还不是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白日做梦?真叫有辱斯文!
于是黑尾临危受命,周末开读书会,讨论文坛新作,欢迎一切同学旁听,为营造虚假繁荣的效果,又要求人人发言。月岛是这届现当代文学仅存的硕果,自是重任在肩,殿军出场。然而迎着导师的殷殷目光,却只管将前头那些业余批评家、专业爱好者的观点总结一番,述而不作。导师长叹,师弟没有意见?他摇摇头,我的观点平庸,比不上诸位。
平庸就不可以说吗?真理越辩越明嘛!
下次一定,月岛往后缩缩,躲到嚷嚷着何时有夜宵可吃的同学身后,下次一定。
下次他依然坐在角落,满脸非暴力不合作,除总结陈词之外不要找我。人人都说,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月岛有三十年代上海滩搞飞行集会在提篮桥三进三出的左翼战士风范。
月岛笑都不笑。导师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长着一张往来皆是客的热心面孔,其实心里自有铁秤一杆。这一位,需严格要求,那一位,要宽容以对,有人适合给出版社写些老少咸宜的广告台本,有人最好招入麾下先坐十年冷板凳。座中人几斤几两一清二楚,却只管垒起七星灶开火煮夜宵。知识分子臭毛病,心里这样想着,他抽出架上砖头厚的资料集,却在书脊缝隙之间,捉住了一双微微的笑眼。
那笑眼也捉住了他:“真巧。”
真不巧。月岛心想,我原本打算早上过来借书的。
早上借书较为安全,因中文系师长皆为密涅瓦猫头鹰,黄昏后才会打着哈欠从宿舍起飞。更何况黑尾过着美国时间,除在教务安排下骂骂咧咧去上周三早课,其他时间雷打不动,从清晨睡到下午。他在借书单上匆匆填好个人信息,正欲溜之大吉,却被慢悠悠签名的黑尾叫住。“别急啊,晚上没事吧?老师请你喝咖啡。”
大晚上的喝咖啡,您没事吧?这尖酸刻薄的拒绝尚在酝酿,黑尾却已先他一步出了图书馆。钟敲了六点整,通往东门的主干道人头攒动,自行车流如洪汛,携带着蓬勃蒸汽,扑面而来。这泥沙俱下的感觉令月岛恍然,心想,竟已是1992年的春日了。
1992年春,东门外旧书市场平房改建,开起首家咖啡馆,从此结束三公里内只有苍蝇小馆的历史,历史系编纂平大野史,谓之脱亚入欧。一时间,民间纪录片放映风起,情侣纷纷转移阵地,油尽灯枯的文艺青年,突然冒出若干新作。或曰,“他们视咖啡馆为一个时代的良心。/国家与私生活之间一杯飘忽不定的咖啡/有时会从脸上浮现出来,但立即隐入/词语的覆盖。”或曰,“我在追忆/西北偏北的一个破旧的国家//雨在下,你私下对我说/“去我家/还是回你家?”
“你觉得哪首更好?”黑尾掏钱在杂货铺买了一包廉价香烟。
月岛摇摇头:“我不懂诗。”
“真的吗?我以为你们这些学现当代的,都是文学爱好者。”
“这话听起来像在骂人。”月岛叹气,“充其量会背一两句。”
黑尾随口问:“哪句?”
他不答,却在心里默默地想。我们都是梦中人。不能醒来。/不能动。不能梦见一个更早的梦。
菜单简明易懂,黑咖啡,白咖啡,牛奶咖啡,巧克力咖啡,配幸运饼干和薯条。黑尾问,喝什么?月岛从头读到尾,很谨慎地点了一杯雪顶咖啡。系着白色围裙的店员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吸管伸到杯底,低头小心品尝,眉头拧成川字,听见黑尾在对面朗声大笑。笑什么?他怒目。师弟还蛮可爱的。导师从抽屉里挑出一只勺子,推过来:你把冰淇淋吃了吧。
夜帘低垂,火星明灭,将法兰绒烧出一个破洞。黑尾东拉西扯,说起十多年前他在春城读大学,滴水成冰的冬天,街上仍有老太太推车卖雪糕。他与朋友翘课出来,馋虫发作,摸遍全身裤兜,找不到一分钱。朋友说,你舔过铁门吗?
“你知道为什么要舔铁门吗?”
“氧化反应,甜的。”月岛的银匙碰在杯壁上,“但是舌头可能会黏在门上。”
黑尾挑眉:“你试过?”
“我哥哥试过,黏住了。”舌尖的冰激淋融化,“他从小就这样,艺高人胆大。”
他才不愿与导师发展这样能拉家常的亲密关系,于是不动声色转换话题,把聊天内容往正事带去。他们专业虽以散养为主,却也不是全无组织纪律:本科生作业批改,教务部开课手续,每逢大小会议,总要提前来岗,端茶倒水。大他一届的赤苇甚至兼管读书会经费,原因无他:木兔老师一年内有一半时间不在校内,管住自己就很好,至于管钱,则是奢望。
“他在编稿时读到木兔的文章,就毅然辞职,死心塌地要来读他的研。”黑尾感叹,“你说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学生。”
“您可以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没能成为学术明星,”月岛把字条推到他眼前,“报销,速记,校对,然后呢?”
黑尾硕士时来到平城,毕业后直接留校,这些年的文稿散见报刊杂志,课堂讲稿则任学生誊抄复写,并无专著出版。然而日前出版社登门拜访,道明来意,说是想出一套青年论丛。黑尾谦虚,说三十不发文,五十不著书,这是传统啊。负责人笑笑,老规矩不比新企划,我们走的是报刊连载,一周一篇,专评时下流行,外附您的照片,日后结集出版。黑尾不解,鄙人哪里值得介绍?负责人又笑笑,这您就不明白了,平大教授,青年才俊,哪个不是卖点?民主社会,审美也要由人民做主嘛!
几个月后,书稿交到月岛手中,要他校对。草草一翻,文字浅白,并无多少学术含量,开篇却用四页铜版纸印刷作者照片,笑容明亮,有辱斯文。眼下时日艰难,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平大中文系连工资都难开,做导师的还要请学生吃饭,总不能钱包空空,饿死首阳山。
奶油冰淇淋一点点塌陷。对面突然不再接话,转而取过他手边厚厚的资料集,说这书我那里有,下回送你一本。不必了,他摇摇头,我又不是收废品的。
“怎么能叫废品呢?编者已退出学界,书也不会再版,与其放在架上落灰,给你不是更好?”
“给我也是落灰。”
“写一篇就不落灰了。”这成日应付的人,居然也来叫他应付别人了,咖啡馆昏暗的灯光拂过飘扬的尘埃,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上学期交的札记,想法很好,我正好要组一期稿子,整理一下,怎么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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