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不过他也不着急。小孩的秘密,天塌下来,无非几样:恋人分手,朋友断交,兄弟阋墙,兰花豆腐当成手风琴拉,心里疙瘩多得结绳记事,放进电视剧能演一整年。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还占着一层老师的便宜,月岛要从他手里毕业,总得写出东西,才好向系里交代。

只是没想到这枪口竟朝着他来了。月岛有天赋,又肯下苦工,虽如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征购任务发放下去,倒也利利落落,痛快交了公粮。一篇评价80年代后期作家转型的文章,该说的说尽,不该说的,话里话外也有了暗示。总之,是嫌近些年的文坛,左一波现代派,右一波先锋派,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只是追慕域外理论的时髦,耽溺形式主义的迷宫,并无深厚的历史认知和玩世不恭之外的现实关怀。翻译成人话:再这么折腾,且不论偷摸展开的市场化改革,文学这行,自己就得完蛋。编辑说,这是你的学生?心气儿挺高啊。黑尾耸耸肩,说可不嘛,成天连正脸都不给一个,嫌我们这帮人迟早去□□门口卖茶叶蛋呗。

嘴上如此,心里却是满意的:自己看人真准。读书会的讨论,月岛全听进去了,用力甚至比活跃的学生更深。可见他表面疏淡,内心却对学术有感情。只要有感情,这研究便能做下去。他还年轻,眼高于顶,对文艺圈子里的风声雨声,总有一些搅扰清梦的怨气。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们这行,为风浪所捧的作家,其实是为风浪选中。人无法提着头发离开地面,也无人可将一生风浪握于手中。

可偏偏月岛说出那句话时,就是一副要将风浪握于手中的表情。

那真是一句戏言:“我写这些,完全是为了您。”

*

从平城南下,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渐渐染了绿意。119 次列车环境嘈杂,乘务员手推小车,沿过道叫卖盒饭套餐、德州扒鸡与健力宝。他一手一杯红烧牛肉面,烫得腮帮鼓气如风箱,从咋咋呼呼的小孩中间闪过,给隔壁下棋的支完招,往月岛身旁一坐:“再三分钟。”

轨道疾驰一天,车厢里早就闷出诸种气味,不比列夫塞进球鞋的袜子更好。为保证头脑清醒,他们都脱了棉衣,此刻胳膊挨着胳膊,神经贴着神经,他便清楚感到月岛挪往旁边的意图。只一瞬,念头刚起,身体却定住:“到哪儿了?”

“南京站,快了。”他慢条斯理地将塑料餐具递过去,“晚饭之前能到钱塘站。”

掀开杯盖,料包的辛辣扑了满脸。热气氤氲中,隐约可见对面下铺一双鸳鸯,火腿肠一分二、二分四,然而那剩下的四分之一,仍然在碗间传递,你让给我,我让给你,好像打到加时的比赛,球门前徘徊不去。黑尾嘴角咧到耳根,紧靠月岛,压低嗓音:“你学学人家。”

月岛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看向他时,又换成和平常无二的目光:“学什么?”

他藏得极好,可惜眼皮太薄,到底留着一丝瞳孔滑过的踪迹。蒸腾而起的薄雾,又将冰凉的镜片熏成白色,于是那凛然正色的目光,也减了威力,挠痒痒似的,诱出黑尾临到嘴边的笑声:“学习雷锋好榜样呗!”

严阵以待,却等来这样一句,月岛难免有些挫败。于是低头吃面,不再多话。黑尾却没有放过他。塑料叉子一戳到底,搅两圈,捞起来,也不吃,就这么晾着。“你说,”他拿膝盖碰碰月岛的腿,“怎么跟包装上长得不一样呢。图片上四块牛肉,我这捞了半天,也就三颗肉丁,不得了了。”

月岛看都懒得看:“底下那行小字说了,请以实物为准。”

“表里不一。”黑尾摇头,“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啊,”月岛吃完了,把叉子往碗里一扔,起身去扔垃圾,“不是所有人都像您。”

这小孩。黑尾叼着叉子,借玻璃反光,看见情侣谦让,老客下车,新客穿越过道,高高瘦瘦的影子晃过来,在转角处收了脚步。怎么就迈不动腿了呢,走进来有这么难吗,他心想,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还能把泡面碗扣你脸上不成?

那会儿月岛可不是这样说的。回回见面,回回从他兜里掏烟,把黑尾本就不厚的家底刮得比脸皮干净,目光里的杀意若是亮到人前,大概要违反平城市治安管理条例。他说,我写这些,全是为了您。黑尾说,怎么是为了我呢?是为了你自己。

我没有填导师意向表。他把烟夹在指尖,不打火,只管慢慢地转。招我入门是您,教我读书的是您,那样的刊物,没有您组稿,我发不了的。

黑尾见他暴殄天物,心疼不已:说这些有的没的。要是真谢我,就拿出点行动来。

无以为报,月岛声音里有淡淡的讥嘲,我整个人都可以赔给您,就怕您不要。

他连追人都端着,荒腔走板,一进□□,猜灯谜似的。黑尾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意识到月岛这些天的反常缘何而来,自己又添了个怎样的追求者。真是闻所未闻。倒是及川不知看出什么,给会议主办方复信的前夜,这小子回了办公室,拿好东西匆匆又要走,脚步在门口打了个圈:你真不带月岛?

黑尾说:经费有限。来回两张卧铺,我总不能让学生出钱吧?

看看是谁叫花子上坟来了。及川笑他,你上周刚领了稿费吧?

黑尾肩膀一耸:千字二十,加在一起,坐到南京站都不够。不相信,汇款单还在,你自己看。

《新白娘子传奇》里面怎么唱的,千年等一回,我就提供建议,去不去还是看你。及川说,错过这一次,自己不要后悔。

黑尾脑袋往椅子上一靠:我不禁要问,这后悔是从哪里来的?

及川胳膊穿过大衣袖口,抖一抖,英姿笔挺地回头,竟也有两分人模人样的味道:“自己看看压在玻璃底下的照片,你说这后悔是从哪里来的?”

那飘散在半空的句子仿佛高温过火的模具,扭曲了耳道。此后澎拜的空气全都变形。黑尾摇摇头,把写好的名单一叠二、二叠四,装进信封,拿浆糊封口。只字不动,非他不领情,而是月岛萤的名字,已经在那里了。

学生的心思比时下新潮论文的逻辑更绕,若白纸黑字付梓印刷,大概能再赚半张火车票。黑尾前思后想,总算明白,月岛摆出这种阵势,其实是要吓退自己。师生恋虽然风雅,却是踩着道德和权力的边界,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至于同性之间,更是万万不可,放在严打时候,当成流氓□□犯抓走都算轻判——虽然以他平素的劣迹,大概早被月岛扣以寻衅滋事之名了。

为将他捉拿归案,月岛警官不惜屡闯禁区,屡踩红线,以身试法。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他厮混日久,难保忘本变色。黑尾把单位介绍信和身份证往前一推,心想,他有本事风雨不动,就看月岛了。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能想出这样的险招,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看谁笑话。

管理员老太太看看他俩,看看证件,从抽屉里挑出钥匙:“双人房。二楼左手边走到底。卫生间在右手边。晚上十一点关门,之后只出不进。”

月岛问:“单间没有吗?”

“想住单间么就早点来,和你们一道开会的人都到齐了,还在这里挑挑拣拣,我们是国营招待所,不是菜市场。要么住一楼的四人大间,要么,出门左转,9路公交,武林广场边上小宾馆大酒店随你便。”老太太抬抬金丝边眼镜,“你们是同事吧?将就一下好了呀。两个大男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房间里不准留客住宿,不准打架赌博,不准破坏公共设施,退宿的时候把钥匙还到前台,等我们检查完再离开,知道了吗?”

黑尾很老实地点点头,三两步跟上月岛,噔噔瞪上了楼梯。年轻人脸皮薄,架不住老太太一顿抢白,耳根底下都泛起血丝。带上门,点了灯,开窗通风,望着外头的湖光山色,黑尾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以前只领教过师弟的白眼,今天才发现,这老太太看人,那是刀子往脸上飞,比你更胜一筹啊。”

又道:“两个大男人规矩不多,可也不能完全没有,还是要守好安全红线,牢筑防范意识。床,你先挑,看看是要和我划清界限,还是维持友好外交关系——”

黑尾口才好,本科时每逢年节,男生宿舍搞晚会,常被架上去讲几句。从诗歌朗诵到相声双簧样样精通,号称就算手脚尽废,靠舌头也能拿下街道纸盒加工厂的生产英雄。可惜月岛瞧不上,拉起袖子一看手表,说五点钟停止报道,杂志社离这里四个路口,我们还有二十分钟,错过今天,明早六点半就要到场。

一句话说得黑尾抓起背包就走。到杂志社点卯,遇到本科同窗,又是一通寒暄,说难得来趟钱塘,这回由我做东。大家看见月岛,也都交口称赞,说文章写得不错,希望在年轻人身上。虽是客套,却把年轻人说得赧然。等抬脚踏进西湖边的楼外楼饭店,从那硕大的黑漆金字招牌前走过,耳根底下的血丝,更是一根绕着一根,绣花似的,直到宴散,也不曾解开。

塘中残荷已尽,眼前雨丝纷飞,细密如阵脚。黑尾招呼月岛快跑,自知今天的笑话已经开完,回去应当打一盆热水,早些睡觉,养足精力,明日还有汇报。然而掏出钥匙推开门,却傻了眼:走的时候没有关窗,斜风送雨,将靠窗的大半床铺都淋透了。

月岛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不知真假,竟比他想象的镇定许多:“百密一疏,安全红线没守住。您看,今晚该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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