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梦,总是各有各的不好。有一回,场景布置得像学校大礼堂,他拿了雨果的《九三年》台本,要导一出话剧。革命与□□戏码演到半途,对立阵营双方忽如川剧变脸,换上米兰·昆德拉口吻。左侧哥哥讲,他们之所以能够有力量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一丝怀疑,没有一丝犹豫,难道不就是因为愚蠢吗?一种自豪的、高贵的,像从大理石里雕刻出来的愚蠢?右侧黑尾讲,但愚蠢丝毫不降低一个悲剧人物的伟大性。它一直跟人在一起,到处在一起,不管是在卧室阴暗的光线中,还是在历史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最后是月岛,追光打在身上,他撕碎剧本:这是1993年,不是1793年,笑剧,悲剧,闹性,人性,这些范畴已经失去意义。
纸屑纷纷扬扬落下,仿佛大雪无声,将一切覆盖。于是透明玻璃桌垫下熟悉的脸庞,金灿灿阳光镶边的合照,终于褪色,消失。睁开眼睛,臂弯下枕着他手抄的十七万字毕业论文终稿,末尾有黑尾的签名,和一张字条:
月岛你好。论文看过,没有问题。个别细节论证,表述不妥处,都已标出。如今许多人都在尝试重新评价过去的十年,以便确认当下的位置。他们是亲历者,而你不是。然而旁观者或许能够跳出一时利害,更为公允地评价他们的得失。只是脚步不妨走得再远一些,深入到更早以前。态度不妨再体贴一些,如此才能深中肯綮。答辩不需要导师到场,我亦不在平城。毕业相关手续,都已托付给乌养主任。如有不明之处,尽管打扰他,不用客气。导师的选择本不需要向学生汇报,但我觉得多说一句也无妨。南方机会多,唯有只身入海,方知此中深浅,进而做出亲历或旁观的选择。这样的道理,我那位朋友,还有及川,已为我演示过。祝一切顺利。黑尾”
*
1994年的秋天,火神庙旧址上,茫茫芦苇中间,搭起一家邮局,一家旧书回收摊,一家修补铺,两家小饭馆。正是开学日子,趁着马路尚未修缮,街面也还无主,附近小贩一拥而上,三轮车里满载面盆暖瓶,一车比一车便宜。新入学的博士生月岛挤进人群,弯腰辨认旧书扉页熟悉的字迹,本本核对,末了往边上一搬:“老板,我要这摞。”
“那摞不行,”老板忙着破钞,“刚才有人定了。”
月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点清楚,压在摊上:“他付款了吗?今天人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没付款您跟他说说,都是些二手破烂,也不值钱,上别处买吧。”
有人一把抓走,丁零当啷,揣进口袋:“二手破烂也有人当宝贝,是吧?”
那声音低低的,从一片七嘴八舌中杀出,拨开碎发,沿耳道下滑。月岛从后脑勺到尾椎骨都僵住,如工地集装箱,节节敲碎,根根重组。看老板,老板说这不来了吗?你俩自己商量!回过头,背后一张笑脸,俨然旧书主人,麻将搭子,投机倒把专业户,他临阵脱逃的硕士生导师。
月岛帮他把书搬到自行车后座,拿塑料抽绳绑住,捆牢:“一手卖出,一手买进,算什么道理。”
“一手卖出,一手买进,迷惑散户,打下价格,”黑尾推着车,在他身边慢慢地走,“股票市场管这叫扶老太太下楼梯。”
“没炒过股票,不了解,”月岛摇摇头,“倒是您,身经百战,赚了不少吧?”
“很遗憾,我跟机构比起来,也只是散户。”黑尾大笑,朝他掏兜示意,只见两袋空空,半个硬币没有。
他俩站在教工宿舍楼底聊天。一个说两月不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愈发精进。一个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可惜博士入学不考这个。一个说,我就知道你会选择升学。一个不响,抬头看远处,平城的天际线,正被新起的电视台信号塔突破。像薄薄的气球陡然遇到签字笔尖,饱足的氮气,即将从中喷涌而出。
“我原本想继续和您读博。”过了一会儿,月岛说,“可乌养老师说您不一定回来。”
“我还没有博导资格呢,教不了你。”黑尾推门进入数月无人的房间,在满室飞扬的灰尘里放下行李,朗声道,“不过,师弟,现在做学术,感觉怎么样?”
月岛说,还不错,您呢?黑尾耸肩,拍拍那摞旧书。月岛又说:“我现在在乌养老师门下,和您,算是正经八百的师兄弟了。老师吩咐,下周读书会您必须到场。出走半年,小心荒废了学业。”
“行行行,”黑尾揉揉眉心,“师兄一会儿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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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馆里人声鼎沸,墙壁已被油烟熏得黑黄。腊肉炒烟笋,五花汆白菜,八方食谱杂烩,热热闹闹,推杯换盏之际,月岛尚且不知,多年后他的博士论文再版,增补的后记里,将有这样一句:
少年时代,多以旁观者自诩,实则置身其间,无从回避。没有人可以将风浪握于手中。仅是做出描述,也需要出乎其外的眼光,和入乎其间的勇气。此处需要感谢的,是我的老师,我的兄长,我的朋友,以及我的爱人。1993年的夏天,来路和去路,你,或者你们,已为我演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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