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给他镀了一层金边。那金边太耀眼,以至于月岛错过了他的表情。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样的表情,就是伤心。
*
国小毕业前夕,班里组织登山活动,他们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到,却听说民宿里出了杀人案。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嘱咐他们不许乱跑,又焦头烂额地给学校打电话。三十多个小孩被关在饭厅,好像一锅加了催化剂的化学品,缓慢中也要碰撞出一些反应。先前那几个《相棒》的忠实爱好者坐不住了,说什么也溜要出去看看。
为首的同学来问他,月岛,你去吗?
月岛刚得了降噪耳机,随身听一开,乐得自在,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找:不去。
多好的机会。那同学历来和他不对付,你不敢?
月岛定定地看他一眼,突然笑了:我不傻。
他十二岁时已功力深厚,能在三句话间把对手气到吐血。那同学胸口剧烈起伏一番,正要发作,却听门砰一声开了,几个当地警署的负责人走进来:同学们,稍安勿躁啊!稍安勿躁!
其实原本也不见得有什么。但是大家都被这几个警察吓住了,一瞬寂静过后,反而闹哄哄折腾起来。喧嚣中,负责人上前和班主任谈话,说你们还得在这里呆一会儿,配合我们的调查。班主任急了:我这几个,都是小朋友,您觉得他们会有犯罪动机?
不是这个意思。警察摆摆手,想点烟,掏出来又给掐了。按规定,民宿的旅客都没有走。而且夜深了,下山很可能出意外,把你们留在这里,也是确保大家的安全。
班主任看看他,又看看这乱成一锅粥的现场。没奈何,只好答应。不过,她叹了口气,这三十多个孩子,又在最闹腾的年纪,我真怕出点什么事儿。您能不能安排一个警官过来帮帮忙?
十分钟后那警官来了。柔软的浅金色短发,浆得笔挺的制服,脸颊上挂着两个酒窝。因为长得帅气,所以颇受女孩们欢迎,霎时淹没到叽叽喳喳的人堆中,看不见了。嘁——那同学十分不屑,什么嘛,派了个幼师过来!
月岛被他吵到,这才又摘了耳机,循声往人堆中望去。目光碰到那柔软短发的光芒,便定住了。倒是山口聪明,偷偷碰碰他的胳膊,凑过来问,这是明光哥吧 ?
明光也注意到他了。于是大踏步走来,把他手中的耳机戴到自己头上:哦!这个音质还不错嘛!
对于这种行为,月岛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反正兄弟之间打闹是常态,更何况,这耳机本就是明光送给自己的礼物。他只是疑惑,几句闲聊过后,这疑问越来越大,挟着不安,终于涨破。哥,这案子到底什么情况?是阿加莎那种密室杀人吗?他碰碰明光的袖口,你怎么不过去?
那袖口像刀刃一样锋利。割过月岛的手腕,留下寸长的伤口。明光被上级叫走后,那伤口更深,翻出皮肉。“什么警部补啊!你哥就是个巡查,非职业的那种,不然他们干嘛叫他来看小孩?”回程大巴上,同学往他边上一坐,翘着二郎腿“科普知识”道,“辖区最普通的警员是没法参与办案的,级别不够。最大的用处就是写写文书,买买咖啡,你没看见吗?他还得给警部开车……”
月岛冷冰冰地看着他,终于把他看得半句话说不出,不情不愿挪回原位,嘴里还嘀咕着巡查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周末明光回了家,月岛在玄关,把他的拖鞋踢到一边,问:为什么骗我?
明光赤着一双脚站在那里。隔过一个台阶,看见月岛已与他一般高了:什么为什么?
哦,你说那个。兄弟俩较劲般的对视好一会儿,明光这才反应过来,我不是说了吗,警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我还年轻,谁这个岁数不是从基层干起的?
夕阳的金边灼目,月岛望着他,迟迟没有作答,然后把拖鞋踢回去,抬脚走了。
那之后他同明光生了好久的气,以至于找人讲题,都是端着一张面孔,如同欠钱不还。明光不解,几次问他,我惹你了吗?没有。月岛摇摇头,砰一声把门关上,仿佛觉得不够,又咔哒落了锁。
月岛心想,也不是气他,更多是气自己,气自己说话不过脑,夸下海口,把哥哥当成英雄崇拜。他哥哥也才二十出头,枝条尚未参天,当然担不起这样的崇拜。同时这怨怼里,也难免有一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尤其当他偷听明光讲电话,听见他说我总不能天天给人当司机吧,那心疼,像是落到湖面的酸雨,又挣扎着泛起涟漪。
如今他也到了明光的年纪,初来乍到,要开车,要写文书,要给顶头上司兼搭档泡咖啡,美其名曰,“锻炼独立自主的精神”。他曾经是那么希望能和他并肩,以至于冷战期间,还偷偷摸摸看了不少侦探小说,阿加莎全集和恐龙放在一起,仿佛前线开着火,大后方却要签秘密合约。
然而当真要和他并肩,又忍不住犯了幼稚的毛病。说出去真要笑死人,三机搜以理智闻名的月岛萤,竟也有小学生面孔。难怪昨晚出门前,黑尾要旁敲侧击,问他,怎么回事啊月岛,跟吃了火药似的,是不是你哥以前出门旅游,没给你带礼物,让你失望过?
这人说话历来没个正经,其实也是好心。不至于。因此月岛答得很认真,我对他从来没什么期望,所以也就没有失望。
其实曾经是有过的。那时山口问他,阿月以后想做什么?他说,不知道啊。山口又问,和明光哥一样进司法系统吗?好啊,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想了想,又开始笑,以后他犯了事,我第一个抓他。
表情虽是臭烘烘的,心里却生出些期待。后来他才慢慢了解,地方上通过警官测试的,大部分都要从最简单的巡查干起,熬十年,才升为巡查长,论编制,算是非职业,不能和警视厅的精英比。那时月岛还在读中学,张牙舞爪的劲头散了不少,整个人变得寡言,心态却仍自负。要是我给他搭档,他暗暗地想,哥哥肯定能立功吧。
其实立功代表着什么,他也是不知道的。无非是破更多案子,得到更多表彰,运气好的话,能一步一个脚印,逐级晋升,总有一天可以调兵遣将,不必再受精英警探颐指气使。
手机响。明光接了电话,朗朗的笑容仍在嘴角,荡秋千似的,怎么也甩不下来。仿佛出于探听内容的动机,月岛这才正儿八经转过头去看他。这一眼是多么难啊,他心想,那之后,又发生了多少事,地震叠加海啸,废墟上起了新的楼房,他已很久没有认真地注视过月岛明光。
“我同事拿到爱子所在公司的打卡记录,说地震那天她身体不适,请假在家,请假在家。”恰在这时,明光也扭头看着他,“海啸发生的时候,爱子应该没能躲过。”
“所以我们在东京和神奈川遇到的,的确是妹妹玲子。”
我流月岛明光,从最初的逞强到如今坦然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是一种独特的魅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18]无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