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十年驾龄,据说(据他自己吹牛)高中就已偷摸他爸方向盘过瘾(并因此被当地警署的值班警察拎着耳朵教训),虽然今天路况不好,但车倒是开得很稳。月岛本来是想睡觉的,可是前辈辛辛苦苦送一趟,他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便打算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前辈刚才换过车位?”
他听见黑尾打转向灯:“怎么发现的?”
月岛很笃定:“出了门诊楼,先直行,后左转,没几步就到了。要是按照早上来时停的位置,应该还要再转一次,走个几十米。”
黑尾“嚯”了一声:“我看雨那么大,你做完手术又睁不了眼,外面等着也无聊,干脆下来挪了车。少走几步路也好,你现在可是伤员。”
月岛不响。黑尾那番关心来得自然,仿佛早上来接、中午又送,中途还大费周章下去挪了车,只是随手尽一尽前辈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异样。
疼痛稍有缓解。月岛眼皮撑开一条缝,他个子高,毫不费力就能借着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然而手术效果还没过去,视野暗沉,仿佛蒙了一层黑布,眼前的景象也失真,轮廓朦胧,泛着赭红色的光。
然而后视镜照出的却是黑尾的脸。眉毛斜飞入鬓角,一双眼睛在看他,像深潭底下的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表情莫测,月岛看不清,只觉得似乎在笑。一把年纪了,笑得像是十七岁第一次摸到父亲方向盘,捉摸不透,就是开心。
于是他迅速闭上了眼睛。
*
月岛萤的谨慎细致在整个机动搜查队都出名。当年和他同批入组的新人里,日向翔阳从地方调上来,第六感绝佳,体能出色,在窄巷里追击歹徒时,上蹿下跳、飞檐走壁,相当轻松。影山飞雄则是全能型选手,正经大学刑侦科毕业,能力有目共睹,茶水间传闻,此人来机动搜查队就是镀金,铁定是奔着搜查一课去的。那时搜查队换血,两人被塞进二机搜,入职第三天,处理一桩简单的超市抢劫案时,日向发现老板脸色有恙,不顾影山反对执意要查,最后发现对方的儿子居然和另一桩少女走失案有关。
“你知道那小子怎么发现的吗?”同组的木兔去二机搜串门,回来就对他们感叹日向有趣,“他说老板的眼神是他高中时候没做作业被老师的眼神!”
常年与他搭档的赤苇前辈正在操作传真机,闻言没忍住笑:“……这只能说明他高中时候经常不做作业吧。”
月岛自认为是正常人,就算高中没做作业,也会装出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他后来还听说,事后日向和影山待在办公室写案件汇报,写着写着又差点打起来。起因是日向的格式不规范,加上现场搜集信息时也没有及时做记录,汇报写得七零八落,全凭印象。据传他们的队长泽村大地赶到时,影山正揪着日向的影子问他:这都不知道,你前几年在地方都干嘛去了?
月岛感叹,好严格,难怪茶水间又有传闻,说新人板起脸来颇有土方十四郎之风,眼神像,发型也像,幸亏没和他分到一组。转念又想,不过就算分到一组,我也不至于连汇报都写不好。
他一眼就看出日向和影山本质上没有区别,双份的热血笨蛋,直接抓出来演刑侦剧都不会有任何违和感,说不定还会成为当季荧幕最强拍档(或者,情侣)。站在一起的时候则更加恐怖,散发出的光与热太过耀眼,似乎和他们同坐一班电梯,都有被烤焦的风险。
所以每次月岛宁可再等一班。
入职半个月后的周一,他走到大门外面,远远便看见日向和影山狭路相逢,眼神相对的刹那,两人心有灵犀,双双加快脚步冲过闸机。月岛叹口气,心想这也要比,可以说是一种猴子的默契。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工牌,就听见身边“滴”的一声,有人已经刷卡进去了。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黑尾铁朗。只有他们的队长会在西装裤下面穿运动鞋。木兔前辈不会,因为木兔根本不穿西装裤。
“早上好啊,阿月。”
“早上好,黑尾前辈。”
黑尾咬一口手里的饭团,笑眯眯地等他刷卡,等他磨蹭到电梯口,在他按下按钮的时候冷不丁说:“隔壁的新人很有干劲嘛。”
月岛不响。野生动物当然很有干劲,你去过猴山吗?
那天,他们搭档巡逻。车才开出樱田门,就接到警情,多摩地区有一女性失踪二十四小时,要求他们去现场协同调查。报案人是失踪者的父亲,说女儿和他约好周日回家探亲,然而迟迟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失踪女性的丈夫那边则是连日加班,昨晚五点收到妻子发来的LINE通讯,说自己已经下了地铁,等不到公交,正打算走路过去,他草草回了个好,转身就去敲代码,回家时已经接近十一点,早上接到岳父通话,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黑尾一脚油门到底,把巡逻车开出了漂移的气势,仪表盘指针颤颤巍巍靠近六十,只差一点就要超速。月岛在边上闲闲地想,要是被交通部的同事拦下,那就有戏可看了。
机动搜查队的职责是进行大范围的初次调查,与案件有关的方方面面都要顾及,为后续部门的介入提供线索,并排除无效信息。他们到报案人这边了解完基本情况,便马不停蹄赶往失踪的雏田女士家里。铃响过一声,她丈夫的脸便从门缝间露了出来。黑尾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雏田先生确认他的近日行踪。月岛双手插兜,余光捎带住那丈夫的表情和脸色,两只眼睛从室内设施上一一扫过:垃圾桶里,餐巾纸团成一团,边缘露出料理店的LOGO;方形餐桌左侧的椅子没有收好,应该刚刚还被拉开过;长条形的料理台整洁、干净,水槽内壁结着水珠;平底锅搁在灶台上,旁边摆满了瓶瓶罐罐,八个乐扣保鲜盒积木一样垒起来,边上则是一台微波炉。
那位丈夫头发蓬乱、眼神恍惚,大概是连日加班,又惊闻妻子失踪,难免有些神经过敏,说话也絮絮叨叨,把看似人帅心善的黑尾警官当成了诉苦对象。他说妻子早就同自己商量好要回娘家,大概要住上几天;又说他昨天忙昏了头,早知道该让她到达目的地就发条信息;还说那地方他去过,治安不好,头顶没监控,周边还有飞车族……
抽油烟机摸上去是粘的。打开双门冰箱,从上到下,依次是冷藏鲜奶、果酱罐头、韩式泡菜、三个西红柿、两只茄子,以及数种塞在零度保鲜层的绿色蔬菜;冷冻层里还有猪肉、牛羊卷、秋刀鱼,一些丸类肉制品,以及三个去年夏天生产的盒装冰淇淋。总体来说相当丰盛。月岛在心底下了结论。
“你觉得接下来去哪里?”车门砰的一声,将雏田先生的殷切视线挡在三楼阳台之上。黑尾倒车出库,却不急着踩油门,反倒侧过脸来问他。
“前辈不是知道吗?”月岛反问,问完又叹口气,叹完气觉得自己参加工作后,无语的频率显著上升,大概不是好兆头,“去他公司。”
他们询问了几位同事,得知这对夫妻相当恩爱,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小酒馆,中年男人谈起家庭总有满腹怨气,唯独雏田从未说过老婆一句不是。黑尾说,那也不见得,或许是关起门吵架,家丑不外扬。同事被他一激,便老神在在地摇头,说人家花的心思做不了假,别的不说,就冲他老婆每天给他变着花样搭配便当,一周七天不重样,这小子也是相当有福气……
这次换成月岛做笔记:“他昨天中午吃的什么?”
“麻婆豆腐搭配水煮西兰花……?”
黑尾在边上“哦呀”了一声,说品味不错,这不是隔壁菅原的心头好吗。月岛不响,又问:“前天呢?”
“似乎有块很大的炸猪排,金黄酥脆的,其他我倒是不记得了……”
黑尾倒也没问他为何揪着这倒霉丈夫的午餐菜单不放,那满脸兴味的表情,以及俨然做起甩手掌柜的态度,让月岛几乎错以为自己是接受入学测试的学生。若是考出不及格,很可能会被拎到办公室进行一对一教育。好可怕。他捏紧方向盘,按照地图指示,在失踪女性家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兜圈,搜索和餐巾纸同一LOGO的料理店。最后车在地铁站附近停下,月岛出示证件,要求店家调出这三天的外卖记录——果然看到来自陌生手机号的订单,地址在雏田宅隔壁单元楼,前天晚上是麻婆豆腐,大前天晚上是炸猪排,又问配送员是谁来取的外卖,答曰对方戴口罩,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个女的。他们拿出雏田女士的LINE语音,配送员说自己印象不深,不过二者应该有所差别。
“雏田女士是家庭主妇,平时负责雏田先生的饮食起居。如果她早就决定周日要回家探亲,并且小住一段时间,那么她应该会为丈夫准备好这几天的便当,到时候只要用微波炉加热就可以。但是灶台边上的乐扣保鲜盒是空的,冰箱里没有做好的饭菜,这一点很奇怪。”
“如果我们的思路没有错,雏田先生至少从大前天晚上起就在这家店点外卖。餐盒早就扔了,附赠的纸巾太多,一时用不完,所以收了起来。问题是那时候雏田女士应该还没离开,如果她在家,为什么要连点这么多天外卖,如果没时间做饭,不可以去便利店买吗?”
黑尾听他说完,翘着二郎腿,准备给本部汇报情况:“所以有某种隐情,让雏田先生不得不伪装出‘有人给他做饭’的假象。要么是雏田女士一直和他冷战,要么……”
月岛轻声道:“要么从大前天起,雏田女士就已经不在家了。如果不在家的话,他又为什么不报警呢?”
有了前期的系列调查,申请搜查令就相对容易。因为失踪者有被害风险,案子上报给一课,他和黑尾转头去报案人那边了解更多信息。忙到凌晨三点,将就着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回本部交班,才听科学搜查研究所的研磨前辈说,一课昨晚连夜去多摩做的调查,从雏田宅的厨房水槽中发现了鲁米诺反应的痕迹。
换衣间面积狭小,说出的话经由四壁反射回来,仿佛压在身上。研磨刚刚摘了手套,手指带着滑石粉的气息,在铁质储物柜表面留下四个浅淡的指纹,又抬起胳膊轻轻抹去:“你的推理没有问题。不是失踪,是杀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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