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影地里坐出来些,又出来些,停了停,仿佛很吃力地稳稳身子,贴着光的边缘移动,再出来,就到了灯下。自觉不自觉,月岛咬住腮帮,提防出声。那张脸几乎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下巴,只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尖刻的。
“博世?”月岛咽了口唾沫,声带都锁紧了,“博世……信良?”
“记性很好嘛,”口罩啪一声落在桌上,软绵绵塌下去,“还是说,我变化也不大?”
博世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往椅背一倒,投来悠然自得的目光。这目光月岛太熟悉了。他们同班九年,从国小入学,到国中毕业,博世永远看他不爽,却永远和他分进一张名单。成绩相当的优等生之间,本就少不了较劲,何况博世飞扬跋扈,生性好斗,昔日抓着明光巡查身份不放,嘲笑月岛虚荣撒谎的人是他,后来为了一个生物竞赛名额,拽着月岛去办公室争论高下的人也是他。升入高中,他在短短的春假里拔节生长,一身小孩心性笋衣般退去,只剩下冷嘲风度,如薄薄的雾,笼住全身。有时在走廊碰到,两人也会点头,月岛不笑,博世却笑,一边笑,一边说:山口,你好。
山口站在旁边,一头雾水,等人走了,才抓着后脑勺问:你俩怎么回事?
月岛很想说他大脑发育不全,却到底维持住体面,说:我哪知道。
维持着那副冷嘲风度,博世开口了:“月岛君在哪里高就?”
月岛叹口气:“我以为你在请我过来之前,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他刻意用了“请”,以彰显事情的荒诞,字音咬得又脆又响,博世却欣然受之:“调查是调查,上不了台面的,聊天是聊天,老同学嘛,总该叙叙旧。你在警视厅干得怎么样?听说破了不少案子,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升官?”
“升什么官。”月岛说,“写写文书,买买咖啡,给领导打工而已。”
“这起点总比在仙台做巡查高吧。”他挑眉,“运气好的话,能提拔到搜查一课?”
“是啊,”月岛不动声色,“以前我哥是我的骄傲,现在,该我成他的骄傲了。”
博世嘴角一咧,笑了。那高高挑起的眉毛,终于轻轻放下。国小毕业他踩着月岛痛处,大巴车上一通科普,从巡查职衔说到《跳跃大搜查线》,为的就是强调明光不行,终于将两人之间早已结下的梁子夯实。钉下最后一枚钉,再开学,两人就成了仇人。月岛看似沉稳,其实不算省油的灯。月考放榜,他的生物成绩照例第一,大家都说你考得真好,他说好什么,也只有九十二,傻子都能考上九十。而博世八十九分。体育课搬器材,他和博世一组,两人约好任务对半,他率先拿走低处那些,把高的部分留给博世,博世踮着脚去够,够不着,回头大骂,你什么意思?他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能力有限嘛。
还是山口说得好。山口说,月岛的坏,就像卡在白米饭里的鱼刺,软软地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咳不出来。
山口还说:阿月,你也蛮幼稚的。
博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大,大得一眼望不到底,在这空荡荡的静室,笑出了几分恐怖味道。然而月岛想起往事,也受感染,跟着一同笑起来。甜腻的空气灌进胸腔,翻江倒海,他被呛得剧烈咳嗽。狼狈间,听见博世说:“月岛君,你也变了。”
月岛止住咳:“什么变了?”
“你以前对我很戒备。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包装袋,扔到桌上,“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合作了。”
*
塑料包装袋里躺着四枚圆型药片,白色糖衣沾着彩点,红橙黄绿,其貌不扬。月岛瞳孔猝然一缩,端详片刻,问:“这致幻剂……是你做的?”
“你们管它叫致幻剂?”博世把包装袋推过来,“这名字也太粗暴了。我们管它叫糖果,不同品名不同剂量,是不是和街边卖的一样?”
月岛的余光系在药片上,能看出虽没包花花绿绿的糖纸,但东西和他们缴获的一样,加上博世颇为自得的语调,他大概真是机搜追查多日的供货商:“非大地震受害者不卖,这规矩,也是你定的?”
“月岛君看上去毫不惊讶。”博世问,“早就猜出了是我?”
“排除法。”月岛顿了顿,“机搜毕竟不是搜查一课,经我手的大案不多,难得被绑架,也想不到在这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而且时间太巧,刚布置暗访,你就出现了。很难说没有关联。”
“赶早不如赶巧,老同学要见我,我不得积极点?不过你低估自己了,我请你来,可不单单为了这个。”
“看来我不仅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月岛抬了抬眼镜,“中岛玲子和你什么关系?”
“一猜就中。”博世鼓起掌来,“不愧是老刑侦,怎么这么准?”
“过奖。她的案子至今没结,疑点很多。凭她一人很难把尸体运到公园,而且杀人动机也不充足。仅仅一句不像姐姐,不至于让她如此生气。除非那时她情绪不稳,或者被明惠发现了别的秘密。我的观点是二者兼有。”
博世绕有兴味地盯着他,仿佛学生时代上台演讲,迎接老师的打量。月岛多少有些抗拒这样的展演,然而这却是他赢得对方信任的唯一筹码:“她是你的买家,也是你的下线。她在公司负责通讯业务,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帮你完成联络和接头工作,并删掉相关记录。我们查致幻剂供应链,一旦涉及网上交易,线索即可中断。看来不是技术部的同事水平不行。”
“在姐妹之间,明惠显然和姐姐关系更好。她不仅发现玲子假扮姐姐、侵占财产,也发现玲子涉毒。这可不算小事,所以玲子杀了她。而你帮忙处理了尸体……不只是你,”他改口,看着博世,“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博世眨眨眼睛,脸庞再度退入阴影,然而闪动的双眸,却鼓励他将这异想天开的推理继续。
“玲子是模仿犯,她试图模仿最近的连环杀人,误导警方思路。这点,我们看出来了。但我们没有发现,所谓的真相依然是障眼法。”
“你的意思是,最近传得神乎其神的连环杀人案,公共场合弃尸的那个,是我们干的?”博世说,“把所有的责任推给我的,这不好吧。
“你的致幻剂只提供给大地震受害者。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死状都是震后海啸死者的复刻。我之前一直在想,死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人为拖拽痕迹,他们是如何溺水的。现在我明白了,你的致幻剂能让人踏入水中而不知。就像那个死于**的女孩……”月岛停了停,终于没有忍住,“她叫美智子。”
“月岛警官博爱而心诚,居然记得每一个死者的名字。”博世凑回光下,脸部疤痕交错,随言语不住抽动,“不过仅凭这些就下判断,是不是太牵强了?你们警官办案,都不讲证据吗?”
他在试探他。这样的激将,好像又回到中学,走廊里大声对答案的幼稚挑衅,明晃晃等着人接招。于是月岛不理会:“你们的作案工具是水,地点是泳池,如果没猜错,就在这附近。”
“‘这里’,”博世强调,“是哪里?”
“……学校。”月岛语气迟疑,神情却笃定,“桌椅很矮,不是家常用品,可能是淘汰的课桌。每过一小时头顶会传来规律的震动感,应该是下课。你在学校上班,用学校泳池作案。因为每天都会换水,作案痕迹极易清除。加之学校一般被视为象牙塔,学生也受法律保护,警察顾不着,反而增强了安全性。”
“你可真敢猜。可如果是我干的,我要怎么运送尸体?”
“利用校工、清洁、安保、快递人员。各种不被注意的岗位。致幻剂的供应和传递,线上靠玲子,线下则靠他们。一来掩人耳目,二来避开监控,三来天然得人信任,最重要的是,这种职业,人员流动快,调查难度大,很多时候,都外包给劳务派遣公司,由外来移民或失业者承担。而你这边,全都是震后流离失所的东北难民。打零工当然无法维持生计,更何况有人还想重建家庭。致幻剂利润不薄,他们帮你做事,你给他们补贴。大家都知道这是犯罪,认同感从哪里来?从地震受害者的身份——”
月岛口中的句子骤然打住,他注视着博世,放慢节奏:“连环杀人和贩制药品只是开始,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长串推理逼到光下,博世嘴角的弧度渐次加深,最后,竟再度大笑起来。这短暂会面中的第二次大笑,又像一个小**,将涌动的暗流推上新的波峰。只不过,这下,月岛没有回应。他端详着博世的面庞,发现那疤痕是从嘴角延伸出去的,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笑,真笑起来,仿佛整张脸都要被撕开,皮肤之下,将有什么破土而出。他隐约意识到答案是什么了。在甜腻的空气中,他尝到了苦味。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感谢你提供了这样一个操作性极强的计划,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博世一拍桌子,冲他伸出手来,“你出主意我出人,我们合作,怎么样?”
“别搞错了,”月岛胳膊动了动,手上青筋一跳,瘢痕转瞬隐没,像鱼潜回海里,“我是警察,你是嫌疑人,我们有什么合作基础吗?”
博世擅自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月岛无法轻易挣脱:“怎么没有?在海啸中救了我的人,就是山口……你已故的朋友。”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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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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