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叫人怀念。那时他对前辈尚无非分之心,被酒店床铺折磨至酸软的身体也不知此事有何滋味可言。一切都很简单,两句话便能说清:完全是意气用事的冲动之举,刚进机搜半年,在黑尾手底饱受折磨,难免想要看他吃瘪,过去了便过去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这游刃有余的前辈,月岛只懂七八分:知道他一副古道热肠,也知道那利他主义并不单纯,知道他精通摸鱼立志退休去开Uber,也知道他认真工作起来可充机搜门面,虽然他们总共一间办公室,警视厅统一装修,丑得千篇一律,也不需要什么门面。
再往下,便不懂了,也不愿意懂。月岛奉行的拿钱干活,分析前辈心理又不会获得奖金,还有以下犯上多管闲事的风险,明哲保身如他,自然远远避开。就像这案子,若非黑尾执意跟进,东京往秋田这一趟,他是打断腿也不会跑的。
奇怪的执着。月岛心想,看见前辈在副驾驶沉沉睡去,活跃的眉毛安静下来,便伸手调低了收音机音量。
到达秋田时,天色已熄,道旁点着几盏孤灯。馆森先生的家乡地处小镇,过了七点,街上便没有人。后半段路程黑尾醒了,接过方向盘,瞬间把车飙上一百二十码,月岛坐在副驾驶,斜眼看看仪表盘,颇有心惊肉跳之感,觉得机搜这破车顷刻就要散架,他们也将交代在这里,光荣,殉职。
黑尾对他的悲观主义浑然不觉。他操着一口宫城方言问路,初冬里衣襟大敞,呵气成雾,看起来比月岛更像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多年过去,电话簿上的街道已易名改姓,然而上了年纪的本地老伯大多记得赫赫有名的木匠街。黑尾起初还能东拉西扯套几句近乎,听说对方记得那户姓馆森的人家,正眼前一亮,然而后头家长里短又兼地方木匠协会派系斗争的一长串,二手方言可就跟不上了,他揉揉脑袋犯了难,却听有个默不作声的家伙突然开腔:“就是说,木匠协会有三派,他爸是一派,他爸过世后,这派人散了,对吧?”
一口纯正的东北话,如假包换,黑尾微微侧过脸,余光里,月岛推了推眼镜。那点勉为其难之意,从未收敛,此刻便被大大方方扔出。然而黑尾恍若不觉,只对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的,露出一口足做电视广告的牙来。
馆森家的旧宅已被市政部门推倒重建,盖起商业中心。老伯说,这年头用得着木匠的地方越来越少咯,我上回干活,还是给孙子打婴儿床,打完了他们还不要,嘿。不过馆森家的手艺那是真好,整条街人人服气,他那个儿子,我也有印象,葬礼上大家都见过的,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啊,就那个手,白白的,也不像干活的样子,他爸死掉几年,他们家破产,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就一个人上东京。怎么,他发财了啊?
条子找人,怎么看也不像发财的样子吧。黑尾耸耸肩,听见月岛笑笑,糊弄过去了。
他们顺道去了馆森家的墓地。就在当地一座寺庙里,紧邻佛堂,葬着馆森的父亲和母亲。两人的法号、卒年与享年刻在墓碑侧面,看这杂草丛生的模样,想来是许久无人打扫,以后也不会有人打扫了。刚才未听老伯说起馆森有什么兄弟姐妹,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询问了寺庙里的住持。那住持生得膀大腰圆,说话时中气十足,大有酒肉和尚之风。黑尾刚扯了两句闲篇,便觉得二人趣味相投,很顺利就把话题拉到馆森。不料他说,馆森春天的时候,还偷偷回来过一趟。
“他家以前发达过,墙倒众人推,是破产走的,所以不愿回来。这次他母亲二十周年,我总有预感要见他,结果还真叫我碰上了。那天,他穿着一套西装,整个人很有精神,往那边一站,跟我说,阿叔,我就要发财了。”
住持笑道:“我说你七十岁的人了,还发什么财?安生过日子么好了呀。结果他说,不行的,我这样瞎混,到时候没有脸面去见我爸妈。”
这话听着耳熟。黑尾问:“怎么个发财法?”
“发什么财,保健品代理,孢子粉到按摩仪,骗骗人的嘛。”住持摆摆手,“你俩找他干什么,他出事了?”
*
他们连夜赶回东京,月岛困得睁不开眼,半睡半醒间,听见黑尾在驾驶座上念叨着要机搜报销油钱。他摘下眼罩,盯着黑尾看了半分钟,然后从包里摸出耳塞,悉悉索索间,听见黑尾嗤笑了一声。
海绵在耳道里缓缓膨胀。世界安静了。
馆森先生的经历颇为坎坷。他身为独子,从小娇宠。原本无力承担家计,更何况父亲猝然离世,木匠协会内部的派系倾轧,也够他忙到焦头烂额。因此三十岁破产后的人生,几乎是半部流亡史。八十年代的东京,泡沫还没来,四处皆黄金,也算梦想之城。他大概也是来寻梦的,结果却住进廉租公寓,以至于静悄悄死在夜里,不能不令人唏嘘。
既然父母已故、妻子离散,那么工友口中和谐美满的家庭图景,大抵是为面子编造的谎言了。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然而保健品代理却是重要线索。早上老太太提过一嘴,他们忙于查证身份,来不及在意。此时两边信息一对,才发觉异常。馆森和代理商之间,很可能有没算完的账,兴许布置现场的,就是那边的人。而且瞄准老年人层层抽取费用的营销模式,近来实在颇为猖獗,从这头入手,或许会牵出其他案子。黑尾于是给经济侦察科的同事留言,请他们查一查这片区域的报案信息,脚上猛踩刹车,在廉租公寓楼前停下。
天还未亮透,黎明的幽寂里,破败的公寓楼却隐隐显出躁动气息。有人刚下了夜班,也有人要去厂里报到。白天摸排时,一半住户都不在,现在进门,正好能补上漏掉的那些。何况事情已露出些许眉目,查起来也就更容易。黑尾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来,他开了一宿的车,此刻头脑酸胀,只想躲在月岛后面偷懒摸鱼。
优等生工作起来还是很上道的。此刻心领神会,也不问他的意见,略加考虑便敲开了一层第三间。开门的屋主大概已听说二楼死过人,答起话来神色镇定,全无对门老太太连道“吓死”的模样。他说他和死者不熟,最多打过几回照面,那人看起来忠厚老实,不知怎么就死在家里。月岛的话素来不多,例行公事般问完,转身离开前,突然问:“那您投进保健品的钱呢?回本了吗?”
“是您建议馆森先生做代理的吧?他欠了那么多债,您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拿自己问罪。那天晚上您去找他,他提起这笔钱,问你什么时候有赚头,慌乱中你们产生争执,他突然心梗,倒地不起。住在这里的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是馆森不一样,他可是有家有室,儿女双全的。他的家人总会找过来。同时呢,也出于平日交情,您布置了现场,假装这是自然死亡,用这个为他送终。”
“但是您不会用双缸洗衣机。也不知道馆森先生有精神衰弱,需要戴着耳塞才能睡着,自然也就不会放任洗衣机运转。”
“而且他的家属迟迟不来,半个月过去,您更加紧张,却也不敢报警。因为一旦报警,我们就会关注您和馆森的关系。”
望着那张骤然变色的脸,月岛轻声道:“您怎么可能跟他不熟?我敲门说起‘楼上馆森先生’的时候,您可是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后来黑尾问月岛,怎么一上来就挑中了嫌疑人?月岛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仿佛在试探这问题的真诚。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前辈真的没发现吗?公寓楼底的信箱常年没人打扫,所有传单都塞在里面,每户都收到过保健品广告,但只有这户和馆森先生那户的数量是最少的。说明这两人没必要骗。
“但是呢,”月岛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内轻轻振动,“他家又完全没有任何保健品的使用痕迹。这种公司都会拿点样品做人情,我们之前到过的每户人家,都会拿铁皮罐头做密封罐,但是他家厨房很干净。说明他有意清理过,为什么要清理?”
那目光无动于衷,几乎是冷漠的:“这就叫讳疾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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