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结晶(黑尾铁朗,1999)

他当然不会问高价随身听是哪来的,正面强攻,自讨没趣而已。月岛说得对,这东西来路不正,可无论是偷是抢,抑或另有隐情,他都想给这孩子一点转圜余地,自己能开口,没必要硬撬,无非多一点铺垫——聊天嘛,他最擅长。

“那个早上,天刚亮了一点儿,伸手一抓,雾气从指缝里流淌过去,”黑尾轻声说,“柯本抱着一大堆东西,打开通往后院的门。罐装饮料、毛巾、一盒□□、一把猎枪,东西多得快要掉下来了,可是一样都不能少。”

“他把自己的遗书用钢笔扎进盆栽,固定,从盒子里拿出三发猎枪子弹,装进弹匣,关掉保险栓。天色依然很暗。他拆开一个小塑料,把橡皮那么大的焦油□□放进勺子,烧到融化,一针扎进胳膊肘。然后他的身体飘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心想,这就是涅槃吗?他给乐队取了这个名字,听着好像很虔诚,其实他干过唯一和佛教有关系的事情,是看了一档深夜电视节目。”

“大家都说他做事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可是那个早上,他计划了每个细节。照他血液里□□浓度,就算不开枪也撑不了多久。子弹从他的口腔上颚穿出,撕裂大动脉,让他完全毁容,甚至辨认不出。他成功杀了自己两次,用两种同样致命的方法。”

“为了这个早上,他排练过很多次,既当导演,又当演员。在他成为明星的那一天,以及后来的许多天。据说他曾拿着一支黑成炭的注射器,当着所有人的面扎进胳膊,布满疤痕和脓肿的胳膊,把那群瘾君子全都吓呆了。当他开始呼吸困难的时候,公寓里一片恐慌。要是他就这么死在他们的地盘上,条子一定会介入,那就不好办了。于是他们把他拖到街上,扔进汽车后座。”

他干脆扭头朝向赤苇,半边身体靠在椅背上:“一代人神魂颠倒的摇滚巨星就这么躺在汽车后座,没法说话,没法动弹,死亡离他很近,他迈不过去。他在这辆车里度过了很多夜晚,它温馨、可靠,像妈妈的子宫,也是最适合告别的地方。”

赤苇有些不自在,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耳朵后面的一小块皮肤:“那是因为商业化让他压力很大,而且媒体总是抓着他嗑药这点不放。”

黑尾心想,无知者无罪嘛,也就象牙塔里的学生,注射器都没见过,才能轻飘飘说出这种话。于是不与他争,只道:“我看杂志上说,他来自阿伯丁,华盛顿州最穷的地方。曾经靠木材加工兴旺过一阵,在他出生时已经衰落。他的爸妈一直为钱吵架,直到离婚。他无家可归,十几岁就搬出来,今天住这儿,明天住那儿,所有的歌都是在车库里写的。当时华盛顿州的产业正在更新,失业率居高不下,最早喜欢这些歌的,都是和他一样睡大桥桥洞和公寓走廊的年轻人。”

“你说他讨厌商业化,可是他不断打电话给经纪人,抱怨电视台应该多放他的MV。他随手用草莓饮料给头发染色,好让金发看起来凝结着团团血迹,实际上他多年前就在笔记本里写下了这个点子。当他苦苦追求的成就终于实现,他又不屑一顾,拒绝采访,甚至懒得下床。第一次让他濒临死亡的药物过量,刚好发生在他成为明星的那天。”黑尾顿了顿,“有人说,柯本是一个时代痛苦的结晶,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太重,因此他控制不住,要毁掉自己。”

从课桌抽屉里发现的草稿被递到后座,摊开抚平,工整排列着赤苇手抄的歌词,以及试译:

She eyes me like a pisces when I am weak

如同一个双鱼星座,她注视着虚弱的我

I've been locked inside your heart-shaped box for weeks

几周以来,我被锁进你的心形盒子之中

I've been drawn into your magnet tar pit trap

我被拽进你铺着磁石和沥青的陷阱里面

I wish I could eat your cancer when you turn black

当你全身染黑,我希望吞掉你的恶性肿瘤

他的声音放轻、放缓,汇入渐起的旋律之中,随着忽然炸开的水花,话锋陡转:“你说他究竟在唱什么?这首歌,《Heart-Shaped Box》,心形盒,一台两千五百块的索尼随身听……也可以是心形盒吗?”

赤苇凝视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字迹,仿佛注视着什么陌生的东西。恶性肿瘤急速膨胀,反过来一口吞掉了他,他几乎是惊惶地迎向黑尾的目光,因一夜未眠而缠满血丝的眼眶里,涌起大颗的泪珠:“那台随身听……我没有办法……它的音质,太好了……”

*

一路压着限速,将赤苇带回市局,天已经黑透了。月岛明光站在楼前等候,隔着几十米就匆匆跳下水泥台阶。黑尾说,这孩子情绪比较激动,你问话时悠着点,别吓着他。师兄摇头,不会,说着视线越过他,往金杯面包车里张望:“萤也来了?”

黑尾暗道不妙,办案人员不得泄露案件信息,白纸黑字写在那里,师兄可不像夜久,随随便便就打发了:“发……发动群众嘛,他懂音乐,要不是他,我们也没办法锁定那台随身听。”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师兄的手搭在赤苇肩上,抚摸着少年惊魂未定的瘦弱脊背,“我先带他上楼了,专家组还在等着呢,今晚要是有收获,算你将功补过。”

师兄让他们赶紧回去休息,第二天说不定还有别的任务。面包车在宿舍区停稳,黑尾摇醒夜久,紧赶慢赶,催他上楼,自己却慢悠悠落在后面。三步两步,自然与月岛并肩,听见他问:“怎么不送他回家?”

警告言犹在耳,尽管很想表功,但黑尾只能含糊以对:“那台随身听可能是其他案件的证物,他得去市局做个笔录,配合调查。”

月岛并不追问,只说能和赤苇聊上天,看不出你对摇滚乐还颇为精通。黑尾说这不是来时听你讲了一路吗,纵横三千里上下五千年,是老师教得好,我鹦鹉学舌而已。月岛笑了,你平时就是这么哄我哥的?黑尾说师兄不吃这一套。哦,月岛挑眉,我哥不吃,你就拿来忽悠我?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明白,”黑尾的脚尖踩着他的影子,“柯本不是来自华盛顿州吗,四舍五入,相当于咱们的北京?北京最穷的地方,那是什么概念?你去过北京吗?”

那影子一顿,笑声在头顶漾开:“谁告诉你华盛顿州等于华盛顿特区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远着呢。”

好像丁香摇曳的香气,月岛的声音渗入夜的每一寸肌理。黑尾打趣逗笑,却没有告诉他,看起来循规蹈矩的赤苇京治,其实常因深夜失眠出门散步。父母去菜场购置食材,准备出摊,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摸出房间。最远一次是在上周,他穿过经济开发区,走到省道和乡道的交界口。平日无人经过的地方,竟有蒙面匪徒拦车抢劫。中途不知发生什么,甚至动了刀子。赤苇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待他们将痕迹清理完毕,才耐不住好奇走上前去,车已经开走了,空荡荡的现场,只剩下那台索尼Walk Man。

通体黑色的机身正中是一道红色的视窗,月华流转,如同淌血的创口。他从自己兜里的国产随身听中取出磁带,放进卡槽,长久被杂牌海绵耳机压缩的音符瞬间弹开,膨胀,几乎充满整个颅腔,如同一枚子弹。他一路魂不守舍地走回家中,松开手时,后盖残留的血迹已经沁进指尖,赤苇摸着镜中自己的脸,沾上一点裹在丝袜里的肥皂,在科特·柯本的吼声中用力揉搓自己的掌心。那是真实、黏稠的血迹。

狭窄的楼道仅容一人通过,月岛在前,黑尾在后。月岛右手提着音像店老板给的东西,左手插在兜里。黑尾同样没有说出口的是:他那一番天花乱坠的揣测,指向的是赤苇,琢磨的却是月岛的心……那个仿佛帮他写好发言稿、亲口说出“他控制不住要毁掉自己”的月岛萤。

“你走过头了,你宿舍在楼下,”门锁弹开,哗啦啦一串钥匙收进口袋,月岛回头打量他,“还是说你要来我家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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