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人们主动选择的分离，人世间更多的是突如其来的变故。
下半年，他们各自总算找回来了一些状态，樊振东接连拿了好几个单打冠军，走出低谷期，叶之舟则在转会后再次出战主将，取得九连胜的好成绩。由于国家队选拔她并未报名，还有其他的训练任务，来年的春节便不准备留在北京，而樊振东要出国比赛，这一别竟是大半年。
计划外的变动也给他们各自的生活、训练带来极大的影响，许多比赛无法举行，甚至取消，训练也没办法正常进行。樊振东在国外封训，头发长了，鞋子破了都舍不得换，叶之舟则在老家对着AI训练，或者约人下网棋。
对于竞技项目来说，长期的闭门造车很难提升自己的水平，也无法验证训练方式的有效性，许多推迟举行的比赛最终取消，以至于最终能够正常举行的寥寥可数，参赛名额也随之大幅减少。女子组的比赛本就很难寻找赞助商，唯有几个大赛不出意外能够按计划举办，其他比赛的机会便很少了，这对叶之舟的等级分带来很大影响。
东京奥运最终决定推迟一年，这也改变了备赛的节奏，硬生生将这个东京周期延长了一年。这样的变化多少也会对人的心态带来影响，能做的唯有努力调节。原本的各类休假变得更少，再加上有些封训的要求，樊振东和叶之舟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去年十月叶之舟去看他的比赛。
由于以前叶之舟曾经忘记过要来看他比赛的约定，答应他有机会下次一定去，而刚好当时叶之舟也在鄂省比赛，便兑现了自己那个“下次一定来”的承诺，之后还和拿着门票，说：东哥，给我签个名嘛。
如今樊振东好不容易才回国，叶之舟已经全身心投入秋兰杯的备赛当中，在如此困难的形势下，这届比赛虽然能够举办起来，却也失去了面对面对局的机会，只能转而进行线上对局。围棋之所以又被称为“手谈”，便是因为它是两个棋手在面对面、交错落子间，以棋局为载体的对话。通过一局棋，人们不仅能够看到棋手们的棋风，还能看到整个棋局发展的过程和脉络，甚至了解棋手们的思维。
叶之舟有心再次冲击世冠，樊振东也有奥运夺金的任务在身，两人心里好像憋着什么似的一直往前冲。这是难得的经历，因为叶之舟的心总在围棋上，她身体不好，很少试着打球，更何况他们刚和好不久，虽然樊振东和叶之舟都对于两个人这几年的“冷战”绝口不提。
对于叶之舟来说，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突变，但很快也调整了过来，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夺冠、升九段。这一年她二十二岁，比她更加年轻的棋手近年渐渐崭露头角，“九五”一代成为中坚力量的同时，“零零”一代的棋手也迎来了棋力上涨，正是接连取得拿得出手好成绩的时候。她目前的段位已经是七段，等级分接近升段，继续蝉联的女子名人头衔和海港杯冠军见证着她走出非议，再次巩固自己无可动摇的女子第一人、青年棋手前列的位置。
叶之舟甚至很多次在午夜梦回时想，只要能够让她夺冠，哪怕只有这一次也好，别的头衔、胜利、冠军，她都可以不要，她想要成为九段，想要在亲人离世十年之际完成她的梦想，用这一切宣告自己真真切切地过得很好。
她是这样想的，这样期望，也这样去努力的，她愿意为此付出很多很多，甚至所有。
然而，人的梦想有时候不一定能够天遂人愿。
直到最后，叶之舟的九段段位，还是靠两个世界亚军被授予的——她在这一年的线上秋兰杯上得到的是自己的第二个世界亚军。
面对棋盘和对手的时候，她其实能够感觉到她的棋力下降了，她的计算力、对棋局的掌控力像流沙一样，一点点从她的指尖流失出去，那些她以前能赢的棋，现在却赢不了了，她面对的是比她更年轻、更能够计算的棋手。
从预选赛一路走来，直到决赛的番棋，这一次，她面前的对手不再是多年熟悉的周朗，也不是国内的棋手，而是电脑另一端的外国对手。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当年周朗在那几局别样的比赛时，那种特殊的感受——你的对手不在你的面前，他离你非常遥远，你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此刻会思索什么，缺少那份呼吸之间的交锋，你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棋子。
我的对手在想什么呢？在长考的时候，在快速落下的按键所代表的棋子中，他的棋会走向哪里？他会治孤，还是搏杀，会放弃这里，还是选择毅然屠龙？
我们失去的是感受，我们看到的是流逝的数字，而它们代表着时间，代表着曾经有希望握在手中的胜利。
这一次的赛后采访当中，她在回答前，未语泪先流。记者们也理解她的感受，一时间都沉默了。
她输的彻底，甚至没有下到第三局，将对手送上冠军的宝座。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媒体曾说她是一鸣惊人，再鸣不响的女王。其实这忽视了一点，人们已经习惯将她和男性棋手对比。如果不是遇上周朗，她已经达到无法估量的高度，也忽视了，她已经是顶尖的棋手——不仅在女棋手的范围内。中国每年有那么多新初段，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入职业围棋的世界，但是到今天，也只有五十多位九段，两位女子九段。
叶之舟本来不想哭的，但是这很难。有时候人可以很坚强，以前她就很少哭，在她看来，落败时不应该有眼泪，有的应该是再次开始的斗志，然而这一次要她坚强，实在太难了，她距离自己的梦想一步之遥，这恰恰难以跨越的，就是这一步之遥。
有人劝解她，经过这次的比赛，她已经足够向棋院申请授予九段的资格，但叶之舟自己心里却没来由地有了一种预感——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这样的世界大赛舞台上了。一切仿佛应验她内心曾经的期许，命运给予了她实现愿望的机会，虽然是以一种败北的方式。她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努力，换来这样的结果，那么未来呢？自己还会有这般的幸运、这般的心力和棋力吗？
一切是未知的，但叶之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面前的那条下坡路，自己如今正站在路的最高点，昭示着自己的成绩，也昭示着女子棋手所抵达的顶端。
采访还在进行，但是叶之舟却没法说出什么像样的回答来，记者也体谅她的情绪，让她先去隔壁的休息室里一个人静一静。棋院的工作人员怕叶之舟多想，杨领队想安慰安慰她，被叶之舟拒绝了。
虽然比赛就在棋院举行，离樊振东并不远，但队伍管理要求严格，在接到江恒说比赛已经结束的消息后，他也只能给叶之舟打电话。他刚刚结束全锦赛程，状态依旧，电话拨出去没有人接，与此同时，已经有围棋资讯账号开始讨论叶之舟三番棋落败的消息。
手机放在座椅一侧，已经响了很久，铃声停下后又响了起来。这个电话叶之舟本来不想接的，她担心影响樊振东的状态，但是樊振东很执着，如此几次，叶之舟只好接了起来。其实她心底也很想有人能够听她说说话，与面对记者时不同，其实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只是不知道该说给谁听？谁能够无需任何理由，接受她的失败、脆弱和失意呢？
电话被接通了，她坐在休息室的角落，半晌后，哽咽着说出了第一句话：“……我输了。”
樊振东听出她在哭，奈何他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叶之舟，只能隔着电话，安慰道：“小叶子，想哭就哭吧。别怕别怕，我在呢。”
叶之舟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哭泣，她只是重复着这个结果，然后她对樊振东说，“我好累啊，我突然好累……”
樊振东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陪伴。
这是一句埋藏在叶之舟心底很久的话，她从来不敢去面对，也不敢说出口，因为这是一种懦弱和逃避，逃避的人是不会有收获的，但这一次她说出了口。
“我不想下棋了……”
围棋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是成功还是失意，是快乐还是痛苦？不，围棋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应该放弃、不应该畏惧，更不应该逃避，但是，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还能坚持住吗？如今这样，就是自己拼尽全力，能够获得的最好的结果了吗？
通话到最后，就像叶之舟曾经安慰过他的话语，樊振东说：赢可以确认一个人的存在，失败也可以，当你走到前人从未到过的地方，就要靠自己的精神去坚持。
“我一直都会在的，别担心。”
有时候，叶之舟会想，围棋给了自己很多。朋友、老师、同门，很多人如果不是围棋，他们是永远也无法相遇的。是围棋成就了现在的她，但如果不下棋的话，自己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幸好，樊振东说，他会在的。
他们原本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人们总觉得，朋友是和自己相像的人，至少也应该是合得来的人，但其实他们并不相像。叶之舟慢热又内敛，即使赢棋看起来也总是还憋着一股劲儿；樊振东会照顾别人，天才又拼搏，偶尔有点焉儿坏，也只是一些年轻人的调皮。
江恒对于叶之舟和樊振东会成为朋友曾经表示过不解，但叶之舟自己清楚，曾经是樊振东在照顾自己，他们不是因为围棋而联结在一起的。
更何况，爱上和自己完全不相似的人，也是正常的吧。
本以为会一口气写到正文结束，后来发现这段挺长的，还是应该拆分一下。
正文大概还有一章，之后会有几章番外。
关于双亚升九段，是在开文前就构思好了的情节，比起天遂人愿，大概还是失落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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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九、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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