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走秋至，冬去春来。
钱塘湖满池绿荷，只余下东倒西歪的枯败残梗。城郊荒野处的一片青山碧水间，一座新坟孤傲地矗立在那里，睥睨着天地间的红尘众生。
“吾已托人将崎路人送往阴山藏万棺，这座衣冠冢里所葬的，是他临去时身上所着的那件血衫。”
一页书上前一步，将手掌按在默然静立于坟前的少年微微抽搐颤抖的肩头。
“想哭的话，就痛快地哭出来吧！”
“哭出来，会觉得好受一些。”
“前辈，谢谢你！”
“谢吾？”
“是前辈您帮我救回采铃，又设法帮我把他送往阴山，还有，我看过他胸前的伤口，他的身体里有前辈的佛力，所以，在千邪洞里的时候，前辈也曾竭力帮我照拂过他吧……”
“在千邪洞照顾崎路人的是风采铃，吾那时自顾不暇，不过是借风采铃给他清洗伤口的机会，传些真气给他，助他缓解内伤，仅此而已……”
“素还真，吾还以为，你心里……会怨吾……”
“怎么会呢？”
“若不是因为吾，崎路人他，根本就不必牺牲……若是吾能早些恢复修为，你也不至于……”
“可是，前辈若不是为度化于我，不惜逆抗天命，倾尽一身修为，为我破除妖身，也不会佛身受损、功体暂失，以至于无法与鬼王棺相抗衡，只能隐匿行踪，魂魄委生释迦树。”
“说到底，所有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所以，对不起崎路人的，是我！”
“是我，放弃了他……”
“我当时，脑子很乱，我没想到鬼王棺会突然动手，我完全没有时间阻止……”
“那你……后悔吗？”
“后……悔？”素还真摇摇头。
“鬼王棺心狠手辣，那时候的状况，就算我答应他的要求，说出您的下落，也根本救不了崎路人，只会连累洞内的采铃和您。”
“我想，崎路人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他总是笑我太傻、太心软。”
“如果我傻傻地答应鬼王棺的条件，不但没救得了他，反而因此害死了您和采铃，崎路人他，心里一定会怪我……”
“他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这个样子，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除了……”
除了什么呢？
眼前一阵发黑，素还真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抬起手，摁住心脏的位置。
只是、只是心里有什么地方，空了呢……
真的，好痛啊！
一页书一甩手中的拂尘，欺身上前，揽住素还真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一丝真气，缓缓渡入他的心口。
他知道，隔着那件素色的薄衫，在他的心口处，在他手指所触的位置，有着怎样一个狰狞可怖的“卍”字形疤痕。
“值得吗？”
“捉妖师不过是历经过修炼的普通人类，终归还是□□凡身，他现下神魂离体、身死道消，纵得你舍却本命莲瓣，护他神魂不灭，又得你千年修炼的全部道行所凝成的妖丹，保得他躯体不腐、精魂不散，纵是阴山万棺葬坐拥地脉、秽气葱郁，能借你妖丹之力，逐渐修复他残损的身体，可真要等他完全吸收炼化你妖丹中的精元，返魂归体，让魂魄重新与肉身相融，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许是千年万年！”
“可是，被活生生剖开心脏、取出妖丹的你，心脉尽损、功体尽毁、灵力尽失、妖身不复，彻底沦为普通的人类，不，你现在的身体，甚至比普通的人类还要更加孱弱，纵是将来辛苦修炼、好生将养，也未必能比凡人多活些年岁，终归是，寿数有限。”
“人之一生，不过区区百十年光阴，何其短暂！”
“你可能，根本等不到他复活的那一天！”
“不！你根本，就不可能等得到他复活的那一天！”
“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值得！”
坚定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疼痛稍减，素还真艰难地撑起身体，轻轻推开一页书正往他心脉处源源不绝地注入真气的手指，挣脱他的怀抱，微微仰头，那双干净澄澈不染纤尘的眼眸，直视一页书的眼睛，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悲伤到令人心碎的、却是无比温暖的笑——
“不管多久，他都总会等到复活的那一天，至于那个时候，我还在不在这个人世，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时辰后。
距离坟茔稍远处的一株花树下——
“打算离开？”一页书抬眸，看向面前身负包袱、似将远行的少女。
“是，”少女躬身一揖，“师兄已经不在了，师尊年事已高，采铃打算就此离开钱塘，回山侍奉陪伴师尊，特来拜别师兄，也向前辈您辞行！”
“哦，那你……去吧！”
“是！”
“等等！”
“嗯？”风采铃诧异回头，“前辈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一页书皱了皱眉，似是迟疑了一瞬，他微微仰头，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个一直跪坐在崎路人坟前、一动不动的身影，半晌，才轻声道，“你打算……就这么离开？”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吗？”
“啊？”风采铃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前辈您，到底想说什么？采铃听不明白呢？”
将视线从远处的素还真身上收回，一页书敛眉凝眸，目光如炬，看定眼前的少女——
“崎路人临死前，曾经留下什么话，托你转告他吧？”
“哦，原来前辈您说的是这个！”
风采铃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一点点收拢，最终，紧握成拳。
“是，师兄当时，确实留有遗言，托我转告于他。”
下一瞬，她骄傲地仰起头，用挑衅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佛者——
“可是，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为了他，师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依然是前辈您，我说得，对吗？”
“师兄的遗言，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他！”
“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不会永远只有前辈您一个人的位置，他会永永远远地记住师兄，以最刻骨铭心的方式，不是吗？”
“您不是说，他把自己的妖丹给了师兄，师兄他还有复活的希望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让他等我师兄复活以后，亲自去问他吧！”
少女的身影，消逝于远方层峦叠嶂的郁郁山林。
带走的，是不曾转达的心意。
佛者一声长叹，蓦然回首——
崎路人的墓前，一直僵坐不动的素还真，突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伸出手，抚上崎路人的墓碑，用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崎路人，你那时，对采铃她……说了什么呢？”
“那一刻，你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
“我……第一次，完全听不出你话里的情绪呢……”
“你……是不是，很……恨我……”
墓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疑问，却有一阵轻风拂过，带起一枚未燃尽的纸钱，掠过他的前额，抚过他的面颊，最后，恋恋不舍地，落在他的肩头。
就像是那个人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身体的双手。
时光荏苒，弹指百年。
钱塘湖中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在某个荷花盛放的炎夏，钱塘城远郊，一处荒草丛生的坟茔，迎来了一位白发莲冠的道者。
苍白纤细的指尖，在爬满凄凄苍苔的墓碑上轻轻描摹，一点点，勾勒出一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
“崎路人，好久不见！”
“抱歉，这些年，为诸事所累，一直都没有机会来看你。”
“阴山上引碧落，下接九泉，地气深重，非凡人能进，如今的我，终此生此世，都没有办法去到那里，再看你一眼……”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在那边，恢复得怎么样了？你现在，还好吗？”
“你的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记恨我……”
“还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你的傻莲花了……”
“问，争权夺利何时停；恨，崎岖世路人难行。”
“崎路人，你说，世道险恶，人心莫测！”
“你还说，我太傻，太心软，会被人欺负！”
“一誓向人，红尘归理道云清！”
“崎路人，我终究，是活成了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你……开心吗？”
《捉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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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文末：
《捉妖》动笔于2021年6月26日，完稿于2022年5月26日，全文不过七万字，我却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一开始构思这篇文，是应阿逸参加崎路人相关十二时辰活动的邀请，那时候，我真的只是打算写一个六、七千字的小短篇。
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对文字的掌控力，在落笔时只有简纲的状态下，我悲伤地看着这篇文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一路狂飙。
再加上我比我家乌龟还慢的爬文速度，于是，花在这篇文上的时间，从我预计的三天，渐渐变成了一周、两周、三周……又变成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大半年、一年……
很认真地数了一下，从我提笔开始写《捉妖》到现在，一直坚持陪伴我的朋友，不超过十个。
一直给自己打气说不介意，既然开了坑，就算没有人看，也要坚持写完，可是真正一个人面对着屏幕上的空白文档的时候，心里难免还是会觉得，好痛、好难过。
哭过，很多次。
想要放弃过，很多次。
是你们，一次次将我从濒临放弃的边缘，拉了回来。
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完全源自于你们不嫌弃我拙劣的文笔、幼稚可笑的文字，一路鼓励、支持和陪伴我直到今天。
非常感谢陪《捉妖》一路走到现在的你们，就不在这里一一点名了，我的心里，会牢牢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写文终归是一件寂寞的事情，猫何其幸运，能得你们一路相伴！
最后，再次鞠躬致谢，猫爱你们！！！
——“小猫笑我”写于2022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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