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10

开封,封建皇朝的首都。

开封府,大国最高司法重器。

公章审判人间正邪,笔墨划定黑白界限。涛涛权势在此汇聚,万民敬仰,无上神圣。

却竟然比我经历过的数届地方行|政衙门都要朴素,内部景致……怎么说呢,奇花珍鸟、锦绣奢靡一概没有,唯苍寒的墨绿松柏,望不到尽头。

跟着姓马的引路上官,穿行其间,不像是步入了一座典雅的古建筑,而更近似于深入了一台冰冷缜密的巨型机器。

这里没有散漫,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武役、文吏都步履匆匆。司法重器,每个部件、每个螺丝钉,每时每刻,尽忠职守,紧锣密鼓地高速运转,为民、为国、为君。

精神气象……

真真让人头脑振奋,焕然一新。

再偏再远的县,青楼街一定要有,而且务必繁华,以供鹰犬搂香揽艳,往来谈事。

再穷再落后的乡,基层衙门的楼邸都务必豪华、大气、上档次,以供官老爷们舒适地倚在阔木椅中,安闲地吃茶、办公。

想起了那么些年在乡、县、州……各级衙门,习以为然的腌臜腐|败,不禁心底暗暗骂了句:妈|的,真他|娘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瞧瞧这儿,这儿才是大国公器该有的德行。

“先生——”

马汉跟值班侍卫无声地颔首示意,带着我在门扇外停下,垂首,恭驯地压低音量。

“请进。”

里面的中年人扬声。

傍晚时分,火烧云壮美绝伦,排成人字形的莪雁在西天际悠然地滑过,撒下一串串遥远的清鸣。

天光渐暗,厅堂内并没有破费地点亮过多油灯,几个垂髫的丫鬟正在沉默地洒扫,兼给书籍、书架作例行的防霉、驱虫。

高达两米的巨大榆木书架,从楼下到楼上,罗列俨然,至少几十座。成千上万、浩如烟海的典籍、卷宗、公门人事调动档案,密密麻麻,有序地呈列其中。

师爷谨慎地紧扶着梯子,慢吞吞地自高处倒退向下,落归地面。

少经日晒的中年书生,白瘦文雅,留着这年头时兴的美髯须,飘逸的衣衫里隐约绘着泼墨的竹,是个看重君子气节的。

“卑职徐……”

“我知道你是谁。”

清癯的书生说,离开身后高耸的梯子,从宽大的袖筒里取出刚摘得的卷宗,来到务公事的红木八仙桌前坐下。

略歇息,轻轻吐出一丝疲惫的浊气。

沉静地翻阅着纸页,评价。

“履历丰富,战功彪炳。”

抬起眼皮来,和蔼地笑了笑,把展开的卷宗向书案前方推了推。

“后生,你想自个儿看一下么?”

“……”

我没有动。

大国重臣麾下,顶级的幕僚,这种儒生段位太高了。弄清楚他的真实喜恶前,越老实越好。

“你就不好奇么?”

我征询性地望向旁边的马汉,校尉官直接把脸转开了,垂着眼帘,把玩着锋利的匕首,清理着指甲缝里的污渍 ,置身事外的意思很明显。

“……”故作怯懦,下位者惶恐不安。

“……卑职只好奇一件事,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请讲——”

京衙师爷好脾气地说,洗耳恭听,摆出耐心的倾听姿态。

“按原本的章程,九月一十二日,卑职本该报到在,刑部总司……”

“展护卫截的你。”师爷浅浅淡淡地笑答,“我们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做,兴许是看中了你的履历,你在打|拐上……”顿了顿,肯定地喟赞,“做得非常绝。”

“此外,他还从人事调转档案中,截留了一个名叫蒙厉悔的退|役|转|职|军|人,一位姓丁名南乡的罕见女子仵作。”

“……”

包青天、公孙策、展护卫、马汉,还有刚刚遇到的,跟马汉打招呼的,名叫王朝的男人……

古怪的既视感强烈到某个极值,脑海嗡的一声炸开了。

《包青天》!!!……

有那么一个理论,人的记忆永远不会丢失,它只是,被埋藏得太久远了,以至于你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所以就永远不会再去主动提取。但当在现实中触碰到某个点时,它又会被激发,一瞬间重新涌出来。

我想我如今的体验,佐证了这个理论。

多少年前的记忆蜂拥而出:

六七岁时,父母都出去上班了,傻乎乎的小女孩乖巧地坐在老电视机前,痴迷地看着荧幕里的鲜衣怒马、爱恨情仇、精忠卫国……

二十世纪90年代,曾经红遍大江南北的老电视剧《包青天》,改编自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三侠五义》。

讲述了铁面无私的大清官,包公,包公的守护骑士,南侠展护卫,包拯的智囊,公孙师爷,以此主角团三人为主导。

以北侠欧阳春、锦毛鼠白玉堂、翻江鼠蒋平、穿山鼠徐庆、双侠丁兆兰丁兆惠、女侠丁月华、小侠艾虎、黑妖狐智华……等侠肝义胆的江湖豪杰为辅助,齐心协力,惩奸除恶,济贫济弱,横扫天下,澄清玉宇,捍卫山河的正义必胜故事。

脑袋嗡嗡的,数据量过大,短时间内有些过载,以至于我出神地看着儒生温文尔雅的笑颜、蠕动的嘴皮子,好几次却没有听进去他在吩咐些什么。

这是个二维的书页世界,正邪分明、黑白泾渭,由跌宕起伏的文字符号构成。结局是既定的,每个人的属性也是既定的。

不,这是个三维的立体世界,由血、肉、欲、钱、权、贪……组成,我在这里活了近三十载,摸爬滚打,吃苦吃亏又吃累,打碎牙齿和着血往里吞,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都无比地、切肤地清晰。

单薄的二维文字承载不了那么沉重的分量。

“这里,”狱卒长在前方开路,引领着来到开封大牢,关押重刑犯的地下一层,公孙师爷说,“这三个是新近抓到的拐|子,嘴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供出上线。你既是陈州调升过来的名捕,那么你来做,向我们证明出来,那些赫赫凶名名副其实,那些漂亮的功绩没有掺水。”

脑子犹在短路,我不假思索地按照老路子来了。

“给我三间封闭刑室,要相互分开的,绝不能连在一起。”

马汉道:“照他的吩咐做。”

“是!”“是!”

狱卒立刻跑去安排。

“把这三个王|八|蛋分别关在三间刑室里,上水|刑。”

“什么?!”

“上水|刑。”我说,“不懂的话我来操作。”

皮肉的折磨意志力或许能忍受,但是会造成永久性脑损伤的物理摧残,大脑怎么会不恐惧呢?他们会清晰地感受到思维变缓慢、变傻、变模糊、智力消失的全过程。

所谓的人,说是人,其实不过是一团团浮动的脑罢了,所有四肢、躯壳,都只不过是承载脑的容器。

高空中,冷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渗水性极好的麻布蒙在罪犯的脸上,随着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液体窒息,罪犯绑在刑凳上的人体猛烈地挣扎,不断地抽搐,发出阵阵嘶鸣的哀嚎。

“来玩场游戏,游戏的名字为博弈论。”

我单膝跪到刑具旁,贴着罪犯的耳朵娓娓道来。

“半个月审讯期限内,如果你们同伙中任一人熬不住酷刑,招供了,把罪责推到旁人身上。那么算招供者戴罪立功,减刑二十年,算未招供者负隅顽抗,死刑,秋后斩。”

“如果你招供了,把罪责推到他们身上。那么算你戴罪立功,减刑二十年,算他们负隅顽抗,死刑,秋后斩。”

“来,下注,赌哪一边?”

告诉我,生死面前,存在金坚的互相信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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