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145

我们纵情跳舞,我们盛大狂欢,我们在靡华中放肆地挥霍腐|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愁。古来圣贤皆寂寞,趁着人生得意,尽情地享受。美食、美酒、金银珍宝、美人、娈|童、古董……

琼浆玉露豪饮入喉,霓裳艳舞颠倒神魂,恢宏的民族声乐艺术,在权贵享乐的殿堂里盛大怒放,成就节节高攀,璀璨地更上一层楼,流传万古。

觥筹交错间分食下层利益,宛若分食血红砧板上任由宰割的鱼肉,同僚搂香揽艳,红光满面地蝇营狗苟。

许多清醒的人都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千层广厦崩塌于虫豸啃噬,万吨大船沉没于臃肿的寄生。但没有人停下,你不偷,旁人也会争着偷的,你不贪,旁人也会争着贪的。皇朝已无法刹停,苦苦螳臂当车作甚?在我们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不若想开些,相信后人的智慧。

这片古老的母亲土地是如此的顽强,勿论千疮百孔,山河飘摇,兵荒马乱,她总能重新焕发出新生,哺育出菁菁后世。

数千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兴亡更迭,嬴、刘、李、赵、孛儿只斤氏、朱、爱新觉罗氏、蒋……恍惚的眼瞳中,恰似这辉煌戏台上的你方唱罢,我方粉墨登场。

“哇呀呀呀呀呀!——”

刀马旦,耍花枪,名伶身披彩胄,上演跌宕起伏的舞台剧,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台下阵阵叫好,宛若沸腾的滚水。

鹰子背着我们,压着罗裙单薄的少女,亲得忘我投入,嘤|咛低低; 泽云满面红光地与艳姬**,闲聊间,各处抚摸滑腻;喝高了的蒙厉悔有些耍酒疯的前兆,一拍桌案,所有果食一震,大声吆喝着:

“小弟,还不来添酒?——”

侍者跪地膝行而来,低眉顺眼,麻利地把鎏金托盘中的各类名酒放下,飞快清理掉桌面上的残羹、空盏,恢复卫生。

章平一边用竹签挑着雕刻玲珑的甜瓜块吃,一面看也不看地吩咐:“再去上两碟龙凤烩、龙虎斗,添些热汤。”

“是。”

侍者恭谨应喏,卑贱地跪在地上,迅速膝行着离开。

这么些年,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衙,步步攀登,千万万万花团锦簇皆看过。许是什么都享尽了,阈值提升得太高了,这种嘈杂的热闹中,我感受不到太大欢喜。只觉得耳朵里很吵,映入眼帘的世界,群魔乱舞,百鬼夜行,光怪陆离。

一切都很空洞。

我找不到意义。

我找不到任何意义。

活人存活在世间庸庸碌碌,逐利而来,逐利而去,食欲、性|欲、金钱欲、权力欲。

食物资源、性|资|源。

金钱与权力本质上还是为了更好更多的食物资源、性|资|源。

然后呢?

不断地刺激五感,在床上和美好的肉|体纠缠翻滚,在下位者的奉承声中飘飘欲然……

然后呢?……

不,不能那么深想,繁重的工作任务、学习任务之余,难得今天放松。

学的时候往死里学,玩的时候也务必投入,疯玩。张弛有度。

“在下,”醇厚的男声微停顿,不卑不亢,继续道,“崔恨美。”

“见过徐名捕。”

琉璃盏中葡萄美酒轻轻地荡漾着涟漪,反射着迷幻的会|所灯光,纸醉金迷。

倚靠着柔软的熏香靠枕,酒精作用下,我恍惚了会儿,才从空洞、虚无、痛苦的情绪状态中抽出神来。

我看着敬到面前的酒,这是一双非常好看的青年手掌,骨节修长、宽且大、白皙、带着少许汗毛,指甲是积年精心保养的莹润。

没有丝毫磨损,不似白玉堂、展昭、杜鹰他们那般,习武者,遍布厚实的黄茧与累累疤痕。

素手延伸出去,连接着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青色的血管隐约凸起可见,藏进宽大的纱袖中。

松弛的宽袖长衫,披垂着瀑布黑发,领口放荡地开着,作大V领状,道不尽的风情。

“你应该称为我‘展夫人’。”

在官僚把我男人身的伪装盔甲敲碎,变得赤|条|条后,所有人都改变了对我的称呼。

“不,”顶级的男花魁轻轻地摇了摇头,“您是特殊的,您有自己的功勋与事业,独立于夫主以外。”

所以他单独敬称我的姓氏“徐”,加上职务。

而非视我为嫁人后的展徐氏、展夫人。

胸腔中怦然一动。

“起来说话。”

我伸出手,握住下位者的腕部。

男子落拓不羁地撩开身前长衫,随着我的虚扶由跪姿起身,明亮的面孔上,柔和的笑意徐徐地绽放开来。

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谢大人。”

身量近七尺,很高,这种风月场所的服务人员没有矮的,社会主流审美对于男人就是要高、强壮、宽肩厚背长腿。

不知道他的靴子里有没有隐藏增高鞋垫。

坐在我身边伺候,无微不至地温柔小意,为我扇扇、续杯、喂食。

“你看上去很累,”解语花低声说,“勉强自己,不难受么。”

他的水墨长衫很清雅,带着丝丝文气,我怔松着迷离的醉眼,慢慢地喘着热气,望笙歌艳舞、盛世腐烂,在混沌的脑海中费劲地回忆着适才花魁起身那一刹那,长衫上舒展开的七言律诗内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

然后什么来着?……

这朵解语花很好,打扮风格似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干干净净,没有多余地描眉画目,纯天然的绝色蓝颜。

我对男性的审美始终是清爽的,无法忍受脂粉气,阴不阴,阳不阳,膈应。

那边,蒙厉悔和章平暗暗交头接耳,这个专业男宠应该是章平挑选的,厉悔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可能对我的思想洞悉到如此精准的程度。

如此孝顺,他们又想求我办什么事。

“为什么恨美,食色性也,世人皆爱恋美色。”

这个名字实在让我触动又困惑。

崔恨美握着我的手,也放松地向后,倚靠在绵软中,安静地陪伴着天涯寂寞人,道:“再鲜妍的俊男靓女,到头来,终究不过是黄土一抔罢了,”

“奴不愿被皮囊迷惑了神智,皮囊之下藏裹着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可长相守的所在。”注视着猎物的眼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嘴唇阖动,慢慢地道,“但求一知己,可慰藉漫漫无望的寂寥。”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变病弱。

病弱老朽了,自然不可能继续美丽或帅气。

丑陋、腐烂是属于每个人的结局。

“……”

我低低地笑了出来,带着酒醉的沙哑,抽出被妖孽轻柔握着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很好,不愧是被全汴京女人疯狂爱恋着的大众情人。”

前段时间,两位贵族女性还为了他争抢得不可开交,带着随行保镖在碧翎坊械斗,打得鸡飞狗跳。

花魁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瞬,垂下眼眸,大概是思考下一步的勾引话术。

“小东西……”我重重地捏了捏花魁的后颈,在其耳畔留下一句暧昧的“等着伺候。”

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鹰子,憨子、章平、泽云、烈风。”

部下精锐,立刻清醒地脱离温柔乡,利落地跟上。

上楼去,清净的谈事地方,包房保守重重,**性极强。

“你自己开口与她求。”杜鹰用胳膊肘捅了捅蒙厉悔,“憨子,莫再为难我们了。”

蒙厉悔倒了少许醒酒茶在桌面上,就着温热的茶水,在我这边写出了一个数字,然后谨慎地把数字擦去。

“……”

这么高的价码,所求不小啊。

我慎重了许多,带着内力按揉太阳穴,努力让思维更清晰些,以免影响分析、判断、决策,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马泽云道:“头儿,我们调查到,你旧年从陈州过来,曾在安乐侯手下风光过很长时间,黑白通吃。”

“所以呢?”

怡然不动,神情不显山不露水。

章平怯懦地小小声:“飞星大将军庞统,镇守长庆关,统领数十万西北边疆军马。庞统、庞昱兄弟情深,蒙大哥想借您在旧东家那边的脸面,给大将军递个信。”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你们要举|报。”

“举|报内容拿过来我检查。”

同样军伍退役转职的苏烈风,跟蒙厉悔交换了个眼神,在蒙厉悔轻轻点头后,递出了油毡纸包裹着的厚厚一册证据整理、冤诉陈情,里面有包含孙耀祖在内,十几个残疾老兵的姓名、画押手印。

白纸黑色,血指纹。

检举第七团骁焱营,库副使黄韬、骐骥官高为庸,第九团铁甲营,军需官魏鸣、千夫长宫超超,副将仇皓……等等。

蚁羶鼠腐,利欲熏心,克扣军饷军粮,倒卖军资,把阵亡兵员谎报作失踪兵员以贪|污|抚恤金……等等,令人发指的累累恶行。

总结,喝|兵|血。

“……”

“……他们什么背景,多大能量,你们几个刑侦捕快,有什么勋贵家族依傍?找死别扯上我!”

烫手山芋重重地摔回案上,摊开的纸页内容触目惊心。众人弓着腰,垂着头,压抑地沉默。

半晌。

蒙厉悔动了动,竟然来我面前跪下了,苏烈风也跟着跪在他身后,曾经的军人,动作整齐划一,背脊如松挺直。

先单膝,后双膝。

“这事关国防。”

我偏开了头,望墙上装裱奢贵的隋时名画,青鸟福恩图,沙哑地拒绝:“开封府是内地司法系统,插手不了那边的军部。”

想了想,又柔声劝慰:“你们已经离开北境很久了,在这里跟我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贤妻美妾,儿女成荫,阖家美满。作甚去自寻苦头吃呢?我明白军旅生涯给你们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是,人是活在当下的生命,该走出来,该放下了。”

杜鹰、马泽云、章平与我一起,凝视着他们俩。

蒙厉悔低低地说:“我走不出来,我一定要给那些死不瞑目的老哥们讨口气。”

“你的妻妾儿女呢?”我冰冷地问他,又问虎眸通红近乎落泪的苏烈风,“你的父母家人呢?”

不考虑考虑她们的安危了么?

军队里的贪|污|腐|败,向来是集团化运作的,这里面又涉及到很多下放镀金的勋贵子孙,得罪他们就相当于捅了蚂蜂窝,勿论告输、告赢了,以后家里永无宁日,报复无穷无尽。

苏烈风愧疚深深,颤音:“我们选择了战友,就只能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

“二狗子,帮兄弟一把,”蒙厉悔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狞恶混沌的老兵伛偻着,久久不起,摒弃尊严,喉咙里挤出艰涩的三字,“我求你。”

声名鹊起的花魁,白银八千八百八十八,湖景豪宅一座,五百年灵芝两朵……倾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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