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玉兰
新年一过,宗学课业日渐繁重。在忙忙碌碌中,时节转眼来到春天。
专心课业之余,我同令颜抽空去看过成阳公主。成阳近来状况好转许多,不再浑浑噩噩念叨死去女官的名字。
如今的成阳与以前判若两人,她整日沉默寡言,看不出往日半分活泼模样。
我和令颜对成阳的改变不免伤感,只是我们对此毫无办法。
庄妃娘娘仍在禁足当中,陛下不曾下令解禁,其余人不敢多事。
成阳一直养在虞嫔这里,公主近来三番两次提出要回去探望她的生母庄妃。
虞嫔行事谨小慎微,她不敢做主让成阳回去,便将事情报给冯太后,生怕自己担上半点责任。
冯太后本来还在气头上,好在当时令颜伴驾永寿宫中。经过令颜婉转劝说,太后这才松口,让成阳回去见见庄妃。
成阳和庄妃母女俩知道此事以后,自然对令颜千谢万谢。
说起来令颜便是如此良善的性子,她平日跟在太后身边,若是能帮后宫嫔妃说话,便总是要帮的,因此她很讨各宫喜欢。
那时我恰好在场,心中暗自感慨令颜说话之周全。我同她一样年纪,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她说话的技巧。
我想,我要是能同令颜一般讨喜,也不至于在家里面落得个只有莲知愿意耐心听我讲话的地步。
从永寿宫里出来,令颜坐在自己的轿子里,姿态可算放松下来。
她自嘲地笑笑,说,又是不安生的一天。
她又说,宁宁,好在你近来同四表哥之间的关系缓和许多。
令颜对我讲,景贵妃娘娘代理后宫期间,闹出荣城长公主那档子事。贵妃娘娘虽不像庄妃要闭门思过,但她近来在后宫的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
庆晖平日要去承文阁念书,又要办他父皇给他的差事,这段时间还要跟着担忧他母妃。
令颜说,偏生赶上我那段时日不理庆晖,他那阵子心里很是煎熬。
听令颜这样说,我倒是对庆晖软下心肠。
我与庆晖到底青梅竹马多年,有些事本就是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他们不肯对我们说,成天见的要我们自己去猜,猜来猜去还要我们跟着烦恼。
我看见令颜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念及她往日要替太后分忧,操心各宫复杂关系。
没成想我和庆晖的事还要她分神,心里顿时对令颜生出愧疚来。
我说:“看来头阵子庆晖没少去找你,要你帮忙处理我与他之间杂七杂八的事情。让你受累,对不住了。”
令颜洒脱一笑,她只说:“哪里会麻烦?宁宁你同四表哥的事情,算作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又说:“其实我觉着,宁宁你像是有自己的理由不理四表哥,你又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我愣了神,令颜倒给出一个让我意料之外的评价。
我问令颜:“如果我说,我之前就是对庆晖无理取闹呢?”
令颜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那你们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不想理四表哥,他却上赶子要见你,仅此而已。”
我撇撇嘴说:“庆晖殿下堂堂一介皇子,我又不是天仙下凡,他至于这样做吗?”
令颜意味深长道:“宁宁,如果是你的话,四表哥至于如此。”
“哪怕我没有半点理由?”我追问。
听我这样问,令颜倒笑了出来。
她说:“这宫里的事情,哪里需要桩桩件件都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凡事皆可说清理由,万事皆能求个是非曲直,这后宫就不再会是后宫。”
“啊?”我听得一脸茫然。
令颜笑而不语,她摇摇头,不肯再多说:“罢了,你若是听不懂,倒是件好事。”
过了半晌,令颜掀开轿帘瞧瞧外头,她对我提议说。
“恰好路过静春宫,不如我们去看看景贵妃娘娘?”
我习惯性地想要拒绝,却听外面庆晖语带笑意地叫住我们。
庆晖说:“令颜表妹来了,想来宁宁也在你旁边?正好,翠祥姑姑方才做好点心,宁宁你不来吃吗?”
庆晖唤我的声音着实过于好听,我一时没有忍住,掀开轿帘探出头去。
“殿下今日也在?”我问。
庆晖笑容灿烂回答:“我在,宁宁。”
庆晖对我展露笑容的结果就是,现在我和令颜坐在静春宫里吃点心。
我边吃点心边想,自己究竟是怎么答应进去静春宫坐坐,又是怎样就坐在景贵妃下首的?
我边吃点心,边听景贵妃对我柔柔道:“宁宁,你的秋千做好了。”
我咽下嘴里的点心,方才想起来这事。
大概是秋末冬初时候,我随口说了句,等到来年春天,景贵妃庭院里的玉兰花再次绽放,在花树下玩秋千一定很好。
我按照宫里的规矩,起身行礼道谢:“多谢贵妃娘娘。”
景贵妃却笑说:“本宫年纪大了,时常忘事,还不是庆晖这孩子,催促本宫许久,偏要赶在初春花开时立起秋千架子。”
我心头微动,这事不过随口说来,我自己忘了干干净净,可是庆晖一直记得。
庆晖走到我身边,他对我伸出手来:“走,宁宁,去瞧瞧你的秋千?”
我不假思索地握住庆晖的手,同他一块到院子里去。
待我坐到秋千上回头一瞧,发现不见了令颜踪影。
我问庆晖:“令颜呢?她怎么没有一块儿过来?”
我正要起身回去找令颜,庆晖叫住我:“哎,宁宁你回去做什么?令颜表妹……表妹她同母妃有话要讲,我们不要去打扰她们。”
我不禁回想,令颜有说过她要找景贵妃说话吗?
我心里正在想着,庆晖伸手轻巧地推了下秋千。
我匆忙中握住秋千绳子,侧头对庆晖抗议道:“喂,庆晖,你要推秋千的话,倒是应该先提醒我一下……”
庆晖听得挑眉:“哦?我还以为你会对我说,要我将秋千推得更高些。”
“好吧,我要高一些。”我从善如流。
我自小喜欢爬上爬下的,可不是个畏高的人,这让母亲很是头疼。
庆晖在旁闷闷地笑,手上不忘用力推秋千。
我坐在秋千上,鬓发教风给吹得散乱,一时也顾不得去理,只想着去看地上散落的玉兰花瓣。
我来得属实迟了,玉兰花盛放是在初春时候。
静春宫里的玉兰花虽得花匠细心养护,到底遇上暮春花谢,粉的白的花瓣已经洒落满地。
宫人们没有去洒扫花瓣,想来是得到花丛主人吩咐,任由玉兰花瓣恣意占据院子一角。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走神,父亲书房窗外同样种有白色玉兰花。
父亲在家时,那丛玉兰花常由他亲自看护,甚少假手旁人。
父亲的玉兰花年年开得热烈,每到春天,我总要过去书房那边剪下几枝,插在自个房间的瓷瓶里头。
以往我过得没心没肺,不曾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眼下我知道父亲和景贵妃的事情,心里总归有个结在那儿硌着,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不舒服。
明明是大人们的事情,我倒要跟着操心。对此我偏还没处诉苦去,心里烦闷得不行。
我伸脚让秋千停下来,又从秋千上站起身,想要进屋子里去找令颜。
面对庆晖的询问,我仅是推辞说,今日上课有些疲惫,想要回家去了。
这时我听到守在宫门口的内侍通报:“陛下驾到。”
这就不巧了,我不得不停住离去脚步,和庆晖避到旁边跪迎陛下。
听到陛下说平身,我遵循宫内礼仪垂首起身,而后站立在旁。
陛下简单过问庆晖几句,不是课业就是办差的事,庆晖一一答了。
陛下接下来的话是问我的:“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在静春宫里?”
“陛下,臣女……”
“回陛下话,那是定安公家的唐映小姐。”不等我讲话,有人抢先回答陛下的问话。
回话的人正是景贵妃,她正由宫女虚扶着跨过门槛,出门迎接陛下。
令颜跟在景贵妃身后,她随景贵妃一块给陛下跪下见礼,待陛下说平身后,她站在旁边趁众人不备,朝我眨眨眼睛,示意让我安心。
只听陛下笑言:“原来你是明乔的女儿,难怪朕瞧你如此面熟,你同明乔生得真是相像。”
明乔是我父亲唐昉的字,平日常听与父亲相熟的叔叔伯伯们如此称呼他。
不等我想出些场面话去讲,景贵妃再次抢先说道:“唐小姐平日里常与昌裕郡主来臣妾这里坐坐,唐小姐最是会陪臣妾说话解闷,与臣妾也算是投缘。”
我心里疑惑着,嘴上没法子解释。景贵妃这说得是什么和什么?
最会说话的人明明是令颜,她素来与后宫各处交好。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只知道跟在令颜身后沾她的光。
至于我成日里的本事,不过是会同庆晖怄几口气罢了。
该回的话都让景贵妃说了,见我杵在一旁,始终插不上话,还是令颜主动上前替我解围。
令颜对她皇帝舅舅说,陛下,时候不早,我与唐映该是时候出宫归家。
令颜拉我离开静春宫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犯嘀咕,景贵妃方才这是在做什么。
我坐在轿子里仍在想景贵妃,令颜忽然对我说:“宁宁,你快看,那个就是近来风头大盛的苏十二郎苏恒。”
我顺着令颜的目光方向看去,仅是见到一个身穿朱红色衣袍的背影。
未待我仔细看清,那人已经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去了。
我说:“没有看清模样,不知是长成什么样子、好看不好看?此人近来在京城中可是位名人。”
令颜想了想,说:“苏十二郎同我四表哥是两种模样,四表哥是难得的漂亮样子,而苏恒表哥是个俊秀公子哥。”
令颜很快又说:“苏恒表哥过几日想来会随驾陛下出城围猎,到时你该有机会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我笑说:“我无非是随口一问,我非官场中人,不过是看个热闹,我对那个苏十二郎又没有什么兴趣。”
令颜兴致勃勃表示:“若是看热闹的话,苏恒表哥正合适,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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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边胡思乱想,边在府里散步。
步行至父亲书房外,我望着满地玉兰落花停下脚步。
身侧的莲知问我,小姐可是要剪些玉兰花带回去?虽说这花落了大半,总留下零星几朵绽放在花枝上。
我摇头说,不必。本就剩下不多的花开着,且让它们开在枝子上,不必去惊扰。
今日尚未结束,我思来想去,倒是品味出令颜白日里说后宫事情时,那番话的言外之意。
她讲得颇有道理,日子何必过得清楚明白?
只要我曾欣赏过春日时节里的玉兰花,无论它是盛放还是凋落,我便不算辜负这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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