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卫风,河广,
都说郑卫之声淫,但这首河广却略有不同。
浅淡的言辞,却有深长的情意,这样一首本应该饱含思归之情的诗,此刻可是唱出它的人却没有应有的深情。
嬴政看着身边的人,一身朱衣,端庄的深衣在她身上却并不显得沉闷,长长的裙摆被卷起,
她坐在池边,白嫩的双足浸入水中,轻轻摇晃,荡起阵阵涟漪。
她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眸清沏如水,澄静动人,一如当年,那时她还叫辛夷。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他该在衡山郡的客舍,而不是骊山的行宫。
他坐下,静静看着她,似乎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她偏头看他,“陛下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把年纪应该端庄起来?”
嬴政摇头,语气淡然,他说,“你就不是端庄的人。”
她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她呢?
“好吧,”她叹息一声,“但是你开心了不是吗?”
他点头,仍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沉沉。
她好像没有察觉到,一本正经地说起往事,她说,“每次我唱时你都很开心,我就知道你喜欢。”
“那你怎么不多唱?”嬴政平静地问。
“可是你看书时更开心,”她老老实实地说。
嬴政无言以对,他想解释这是两种不同的开心,它们在某些时候并不冲突,是的,有些时候,所以他没说出来。
他望着她,按照从前,此时两个人应该携手入了罗帷,但这是梦。
嬴政很冷静,即使她投怀送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嬴政听到她在怀里叹了一口气。
“不要去了好不好?”
他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让他在衡山郡停步,让一切都停留在当年。
“陛下您知道来了会不开心,又为什么要来呢?”
“夫子也是,明知道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这是在求我?”
“是啊,我在求你,”她说,“不要去了,好不好?”
好吗?
不好!
他却没着急拒绝,他问,“我是你的什么?”
她从他怀里起身,很认真道:“您是我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部分。能在年少无知时遇见陛下这样的人,是妾身的幸运。”
长久以来从外界接触到的信息让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更逞论分清楚是否爱?
她只知道,他对她好,可在她的人生记忆里,别人对她的好都是需要她付出代价。
有些事迫不得已,有些是心甘情愿。
嬴政沉默,她握住她的手,“我会去。”
她看着他,不再说话,只有一声叹息,
他知道,她这是同意了。
“蓁儿……”
嬴政看着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都化为一句,“我会去见你。”
……
……
阴阳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见解,但就少司命的试炼大司命焱妃的行事也可窥一窥阴阳家的作风,所以说实在话,在阴阳家长大的荀蓁实在称不上什么良善之人。
东皇太一和阴阳家不是做慈善的,培养弟子是必有所求,小灵小衣如此,焱妃如此,荀蓁亦如此,以她的天资才情努力程度,说一句阴阳家的优秀员工也不足为过。
如果说焱妃是手上鲜血累累,那荀蓁就是剑下亡魂无数,无需觉得奇怪,晓梦八岁就能力压除赤松子在外的六大长老,那么能让东皇太一冒着和荀子直接battle风险也要留下来的荀蓁也实在差不到哪里去。
如果东皇太一心狠点,把荀蓁做成真正的傀儡,或者嬴政这个秦王做得再坏一点,可能就没后来的什么事了。
然而现实却是生于赵国,长于邯郸,成于宫廷的嬴政在做人做事做君王这方面非常优秀,格局甩阴阳家十条街,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对,荀蓁很难不被影响,所以她当二五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与盖聂不同,长于阴阳家,太早见过血腥与黑暗的荀蓁不需要最好,只需要相对好,所以即使秦王强抢民女,她还是会追随他,只是,她太累了,已经没有想要继续这段人生的心了。
所谓的意义,都只是之于别人。
罗网的惊鲵是爱孩子胜过男人自己,焱妃是爱男人胜过自己孩子,荀蓁恰恰相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的阴阳家。
月神曾言,想要加入阴阳家就要超脱生死与七情六欲的束缚,可谁又真正超脱了呢?
荀蓁从不认为她超脱了,她只是不想活了,就像她当年想活一样。
生死本就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又如何能轻易超脱呢?
但对她来说,超脱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所以醒来的那一刻,她只是有些怔然,说不上失落。
她想起身,只是太久没有动,一时没能起来,嬴政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
“小心,”
看着面前的人,荀蓁试着伸手摸了摸,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她意识到她确实还活着,这里不是幽冥,她也没有做梦。
“陛下?”
荀蓁看着熟悉的面容,下意识地笑了笑,“您还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
嬴政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他以为他能像梦里那样平静的,原来还是不能,就像他二十六年前第一次见她一样。
“是我,蓁儿”
名字只是代号,但他想,她更愿意用蓁,而不是辛夷。
但即使是这个名字,也很久没有人叫过了,女儿会唤她娘亲,北冥子他们称呼她为夫人,但称呼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吗?
她想,并不能,现在的她是山鬼,是辛夷,也是荀蓁,那都是她的过往,无法割舍。
“你还是来了,还有扶苏和夫子,”荀蓁当然看到了荀蕙,她知道这有女儿的手笔,但她不怪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只是荀子听到女儿喊他夫子,心中不禁黯然,面色也暗淡了三分,让人看得有些不忍。
荀蓁叹了口气,招手,把扶苏和荀蕙叫到身前,“虽然这么说很伤人,但我的想法从没有变过,我很抱歉。”
“也许你们不把我当成是母亲会好一点,就当是,通过我这个媒介来到这个世上,毕竟,我实在不是什么合格的母亲。也不是什么贤良的妻子和孝顺的女儿。”
这十年让荀蓁更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所以你们不该来的,”
护卫的暗处的影密卫们听到这里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全是明白长乐公主的耿直是怎么来得了,她和夫人不愧是亲母女啊!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来看自己的女儿都不行了吗?”荀子说到这里,几欲流泪,可想而知荀蓁的话对他的打击了。
其实荀子已经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如果她但凡笨一点坏一点也能糊弄,但她这么清醒明白,又不肯放过自己,走上这条路是必然。
此前他总觉得始皇狠,可他的女儿比起皇帝也差不到哪里去,有多少人对自己狠下心呢?但她就可以。
章邯看到这一幕心想,难怪北冥子和风少旻让她睡着,这要是夫人醒着,也说服不了啊!
“无论你是怎样的人,做了怎样的事,你都是我的女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说完,荀子苦笑一声,“子不教,父之过,我未曾尽教导之责,又如何能说你不配成为我的女儿?”
“那您觉得现在的我,会是可以改变的人吗?”
荀蓁问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荀子沉默了,他无法给出答案,人看似容易背影响,被当一个人心坚若磐石时,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
“您觉得我都是因为您的疏忽才受了苦,但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荀蓁看着苍老的父亲,她说,“我的今天,都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人逼我活着,是我自己为了活着以他人的生命作为垫脚石,所以您不必心存愧疚,想着要补偿我,还有……”
荀蓁看了一眼身前的嬴政,旋即移开视线,她低声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我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至少我见识到了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看到的风景。”
如果不是秦王,她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所以她从不怨天尤人,若她都觉得难过,天底下又有多少人是好过呢?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出声,只有呼吸声可闻。
“夫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你已经长大了,”荀子喃喃。
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我知道很多事已成定局,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就像,你当年愿意去小圣贤庄看我一样。”
荀子说完这话,转身离去,似是不忍再听她的绝情之言,只是那身影看起来分外萧瑟。
“对不起,”
她说,“我对不起你们。”
如果她愿意伪装,也许大家都会开心,扶苏和阿蕙也能在一个平和安稳的环境下长大,而不是重蹈她和嬴政的覆辙。
“如果真的有来世,如果我真的能决定一切,”荀蓁仰头,看着嬴政,“我不会再去见你。”
本来还在内心同情荀卿的嬴政此刻也顾不得同情老丈人了,他觉得自己才是该被同情的那个。
恩恩爱爱的妻子突然丢下他离开的痛谁懂?
你说她背叛了吧,也没有,他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但要说没背叛……
他想说,在我心里你多重要你不知道吗?
你就不能自信点?多爱我点?
但问题是,荀蓁懂爱是什么吗?
阴阳家和咸阳宫的经历都告诉她,让要自己先有价值,才值得被好好对待。
价值可以是武力,才华,美貌,性格……
所以,有价值,才能被爱。
但又有人说父母对子女之爱是本能,荀蓁不知道这是否准确,她也不在乎,但,对子女好,是她的责任。
但显然,她又不是个足够负责的母亲。
他们的今天,都因为她的选择。
“可惜没有来世,”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所以你和我,注定要纠缠不清,百年之后,更要同穴而眠。
……
……
调整顺序,之前的没有删除。
这一章写的很艰难,荀蓁的举动是多次修改过的,希望和前面没有太大冲突,毕竟时隔太久了,中间我的情绪波动会直接影响人物剧情走向,你们敢信荀蕙的形象和最初版本的完全是两个人吗?
还有,具体我的情绪对文有多大影响,可以看我的emmmo,if脑洞,
话说,我写245年的江湖时,忽然想到,时间再往前推个二三十年,那应该更精彩才对,北冥子大概40—50岁,庄子还没死,荀子意气风发,在稷下当校长,邹衍还在,后来的六指黑侠和逍遥子可能才初出茅庐,大魔王赢稷在疯狂地造典故,什么渑池相会,完璧归赵,白起的名声也在止小儿夜哭中,哦,对了,还有范雎,历史上的荀子去过一次秦国。
这叫啥,天九前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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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重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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