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连小炭屋的门都被半尺深的积雪给埋住了。
大雪纷飞着飘落,明明是新郑百年难遇的异相,却叫人觉得熟悉。渐渐的,眼前有些晃动,雪花汇聚在一起,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泡沫,被水涡带着旋向湖面,越往上,就越膨胀易碎。
天不知何时变黑了,月光映照在碎裂的水面,有人站在湖边轻声低语。
红唇开合。
听不清。
灌入耳蜗的水仿若雷声轰鸣,四肢无力的被水流缠绕,拖入更深处。
最后一片月光被湖面吞没,我看见了那人的脸庞。
是那个人啊。
笑起时如月破乌云,总是以最完美的姿态拿捏男人的心理。
她的脸上,何时会露出如此苍白绝望的神情。
沉入最深的水底,纷乱泡影在身侧悬浮晃动,却没有一个抓得住的。
这些是什么?
身体逐渐落在水底的白沙上,幽蓝的月光从水面投射下来,我伸出手,试图触碰周围模糊的泡影。
指尖划过琉璃般的色彩,泡影表面渐渐露出一个女子的影像。
高贵又端庄,戴着繁复的发饰,轻声问我,“小冷,母妃再给你生个妹妹可好?”
母妃…?
奇怪的自称。
泡影乍然破碎,带动所有气泡化作汹涌的水流,一个浪自湖底卷起,铺天盖地的砸下来。
一切转为黑暗。
如同被水流推挤着冲破冰层,骤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却是夹杂着炭熏味的。
抬抬胳膊,竟是非常吃力。
自昏迷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了,半个身子甚至被冻麻,如果不再及时醒过来,可能就要成为将军府底下第一个被冻死的暗卫了。
方才的那一梦,让人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月娘缘何会出现在梦中?还有那美妇人,她那一句母妃是否说明着…
不。
摇了摇头,将不该有的想法驱逐脑外。
将军府的高小冷,注定要做一只孤飞的鸮,若鸮也有家人,那该是多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来寻她,任她流落街头,被人当成货物发卖…
高小冷,没有家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幻想自己是公主的软弱美梦,忘掉它,才能一往无前的变强,将生活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走入白色天地中,满天大雪成了最好的保护色,隐藏在干枯冷硬的树冠后悄然观察着阿良所在的营地。
或者,这么叫不恰当。
因为阿良不在这里,到处都没有,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白凤。
天色已经很黯淡了,根据营地里的活动人数,应该是快入夜了,如果是按照信笺的内容,那么,离约定的日期只剩下两天了。
原本是想着静观其变,等查出更有力的证据再回禀将军,但白凤的反水缩短了时限。
必须要快些把消息传递回将军府,不能让白凤那个蠢货坏了事。
回去的路上,要路过真正的难民营地。
明明还没完全入夜,那里却已经有了夜色的沉霭,这种沉霭它不源自于天色,它出自难民们一双双对未来无望的双眼。
更远的山脉里,传出依稀的狼嚎。
伴随着风雪的声音,和那并不温暖的火光。
我看见了一个熟面孔。
穿着微旧的青衫,挎着药箱低头顶着风雪行走。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将军也给他派了任务吗?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我翻下树来,挡住他的去路。
“素问先生,真巧啊。”
他抬眉,见是我,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显出些许鄙夷。如果不因为月娘,他一向不屑于和我们这类人说话。
是以,得到他的沉默以对并不稀奇。
但这不代表我能默许他的无礼。
或许从前他是将军府高高在上的医师,拿捏着我们那些小萝卜头的生死,但现在,作为完成此次任务的暗卫,我必须要知道他来此的目的。
“你道不做声便可蒙混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先生,你背的那药箱中有不少七厘散吧?”
七厘散是治疗寒疮的药,一入冬,药房就配了不少,往常去找鱼书时,他总是在配这种药。
素问脸色僵了僵,“…与你无关。”
我无所谓的笑笑,“那什么是与我有关的呢?比如说…你和月娘的事情?”
说到这个,语气陡然阴森起来,“我说过,不要牵扯到月娘,否则,纵你是将军赞誉的医师,也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揉揉咔吧作响的指骨,眼神锋利的补上一句,“杀你,只需一刀。”
一个雪团扔过来,准头很差的撞上了后面的树干,撞得粉碎。
骨瘦如柴的小娃娃挡在素问身前,仿佛面对洪水猛兽,虽然也害怕,但脚步一丝未退。
“先生是好人!不许你动先生!”
在他的身侧,还有人围拢过来,看样子也是难民,虽没说什么,但维护之意很明显。
我问那小孩。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他用七厘散给你们治病便是好人了?若他在治好你们后再用穿肠毒药杀你呢?”
没人注意到,素问的脸色白了一下,慌忙的瞥开目光。
小孩一脸自己心中伟人被侮辱的愤慨,“你胡说,先生不会做那种事的!”
其他难民也忍不住开口,“这位姑娘,看你穿着并非难民,就不要管这些事了吧,难不成,你也要像那些匪盗一样不给人活路?”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难民说的完全正确。
难民眼中的哀求之色非常明显。
白凤说过,他们是苦命之人。
可这世上谁不苦?世人皆苦,你我就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了吗?
听了我的反驳,他只是摇头,声音似有叹息,并非人人都能如你这般好运。
长得貌美,是好运,有月娘罩着,是好运,甚至进入江月楼,都是好运,不然,便会如那些难民一样,横尸野外。
就像有些人明明很惨,但和那些断手断脚的一比,又显得不那么惨了。
我当时的回答是,“与我何干?”
他那样的说法,分明是在说我进入将军府,苟全一条性命完全是运气使然。
他说的显然不对。
一起听课的小萝卜头越来越少,多少人死于将军府冰冷的晋升规则,而我却凭借自身的才能活下来。
难道,这个也是运气吗?
他那样的说法,仿佛是将我的全部努力都退说成是命运的功劳。
对此,白凤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是一名孱弱的老妪…”
剩下的话没说,但想来也是知道的,他想说,你还能凭借努力翻盘吗?
还能吗?
我当时是很明确的反驳过了,甚至差点动手。
但现在看着难民眼中的哀求,竟想不出丝毫反驳的话语。
能吗?
腐坏的制度下,生来积弱的难民,拿什么翻盘。
“再有下一次,我会亲手废了你。”
对素问说的这一句,既是警告,也是底线。
离开时望见难民松了口气和感激的神情,我偏开头,当做没有看到。
反正,将来他们也会间接的死在我手里。
*
新郑城披上皑皑白雪,犹如缟素。
虽然还下着雪,但将军府门前已经有仆人在清扫了,竹帚在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门前灯笼幽幽暗暗,照不见寸尺方圆。
我蹬上墙边歪脖树,借力跃进府墙内,仆从听见声响,扫地声微歇,复又动作起来。
暗卫,是将军府的影子。
仆从们看得到,听得到,却从来都假装看不到。
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陌刀。
他笑着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着恭喜的话。
“真想不到,咱们地字房最先出人头地的是你,看来,我也得加把劲才行!”
意味不清的话语。
见我疑惑,陌刀讶异,“你难道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当然是你们完成任务的事情了!将军已经把你和白凤正式提拔为暗卫了,还赐下了你的名姓,叫丹朱,以后,我们可就得唤你…丹朱大人了!”
事情突然的让人反应不及。
“所以,你是说…白凤他已经回府复命了?!”抓着陌刀胳膊的手不由得用力,疼得他直皱眉。
“当然了,话说你们两个怎么没一起回来?”
将军府派的任务都是机密,陌刀是不会清楚内情的。
紧抓着的手松开。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向正厅奔去。
依稀还有陌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哎,小冷,你去哪啊,鹦歌姐晚上要给你们俩接风洗尘,就在饭厅,你可别忘了啊!”
疾步中,周围楼阁和院墙在飞速倒退。
白凤之前宁可打晕我也不愿意让我将消息传递回府中,现在却自己回来了。若说他是个贪功的小人还好,可我与他相处过,知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与阿良的交易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交易内容才会让他回到将军府复命?
靴底踏碎枯败的枝叶,有什么从斜侧里飞来,暗器一般瞄准了面门,脚下不得不急急旋拧,枯枝被这一踏碎成尘埃。
那暗器擦着发丝掠过,带着凉凉的寒气。
是一个雪团。
墨鸦从墙檐上跳下来,嘴角嗪了一抹笑,“听说你们任务完成的不错啊,被将军提拔了。”他说着,伸了个懒腰,“以后总算可以有人一起搭伴做任务了。”
他说着随意的话,笑意不及眼底,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藏着探究。
“刚回将军府,小冷不用那么急着面见将军吧。”
我抿着唇角,后退了一步,“做奴仆的,回来找主人复命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墨鸦定定的看了我一会,“这么说倒也没错…只不过,小冷,你可以试着依靠一下我们,比如说…你和白凤在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出来了。
我的那点异常和借口分明瞒不过他的眼。
墨鸦嘴角微挑,摊开双手的模样,满含包容。
他说,可以依靠…
呵,信任,依靠,我竟不知,将军府的暗卫之间,是这种关系。
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仿佛这里是什么温暖的大家庭一样,他是这样,鹦歌也是这样。
在炼狱般的血肉磨盘里玩过家家。
他们终将被自己所期待渴望的东西引诱,亲手断送自己。
我朝他笑了笑,充满嘲意的那种。
“墨鸦,白凤应该是什么都没说,所以你才别无他法的找上我吧?”
“…你这丫头,说话真不留情面。”
“我又不是鹦歌,何须留情面给你?”
“你——唉,真是说不过你,女孩子都这么伶牙俐齿么…”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哀怨。
原本一路沉重的心情,因为他这样的表情变得轻松些许。
墨鸦点点头,“这就对了,女孩子,笑一笑才好看。”
笑一笑…我,笑了吗?
摸摸唇角,恢复了面无表情,我试图绕过他。
却被挡住,“去哪?”
平淡的看他一眼,这人惯会明知故问,“找白凤。”
墨鸦摸着下巴,“可是不巧,他现在不在府中。”
眼眸睁大,“可是,陌刀明明说他已经回来找将军大人复命了…”此时不在府中,他能在哪?将军不会那么快再次派任务给他的。
“是啊,他确实是回来复命了,只不过…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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