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有些时候为人太洞明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说诸伏景光偶尔会因为觉察到波本莱伊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感到些许局促。没有办法,作为日本这种高语境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他确实会对人际关系过于敏感。因为太会读空气,所以当处于紧张的对峙环境中,哪怕不是自己作为主角,作为旁观者,也看得太分明。

偶尔波本被莱伊气到火冒三丈的时候,他总是站出来充当和事佬的那人。苏格兰脸上带着笑,拉开波本,另一只手抬起来,做出安抚的姿势,试图平息莱伊那边紧张。

降谷零后来问他,为什么要对那种家伙和颜悦色。彼时他正在盘腿擦枪,注意力放在未能融化的黄油粒上,反应了一秒,才问:“你是说莱伊?”

“还能是谁!”降谷零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拉环的声音很大,大约余怒未消。他晃了晃瓶罐,示意对方要不要也来一罐。

诸伏景光拒绝了这份邀请。他本人谈不上爱喝酒,也不喜欢喝醉了的那种心跳加速、头昏脑涨的眩晕状态。他把擦枪的棉布收好,这下富有余力来进行交流。托腮思考了一会儿,脑子里闪过很多片段,不一定都是有逻辑的,只是一些印象比较深的画面。末了他说:“也不算对他客气吧,我只是觉得,他大概并没有想要和你吵起来。”

“哈?”

他看着幼驯染那张气鼓鼓的脸,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也许他并非真的要和你起冲突。所以才会劝架啊。不要生气嘛,如果真打起来了,我肯定是帮你的。”

降谷零听他这样说,神色稍霁。他双手抱臂,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抿起嘴唇。感觉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

“……你,”降谷零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他,“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脾气有些太好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

“不,没什么不好,”降谷零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捏瘪易拉罐,然后投掷到垃圾桶里,“只是总觉得太过温和了。在这个组织里,温柔可算不得什么好品质。”

不如说,在这里,温和倒是个贬义词。

诸伏景光垂下眼睛,看着放在膝盖上的狙击枪,有一瞬间的茫然。

降谷零说他温和不假,大部分人对于诸伏景光的印象都是温和。他性格不那么张扬,为人处世的态度也足够和缓。其实同期都会觉得他脾气好,有一次松田阵平不小心(或者故意)打翻了他的水杯,歪着脑袋问他:

你会生气吗?

并不会啊。而且当时卷毛青年的表情真的非常像POPI子和PIPI美那个“生气了吗”表情包,让他很想笑。完全就是小孩子嘛,零他从升初中以后就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吸引他的注意了。于是诸伏景光笑了起来,他说不会呀,倒是你,水全部泼在裤|裆上了哦。

他想,自己所有激烈的情绪大概都浪费在那个晚上和每晚的噩梦中了。有些时候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相比别人,对【愤怒】这种情绪的理解,好像存在一定差异。与其说愤怒是一种表现,不如说对他而言,愤怒只是一种情绪感知。他不太会表达,不太会让浑身扎满玻璃碎片的自己去冲撞别人。

也许和小时候失语的经历有关吗?

那些痛苦的情绪积郁在喉咙,自内向外划出一道割伤,夺走了声音。他不想去表达,不想去用语言给这个世界刻下刀疤。一个人吃苦就够了,没有必要拖他人下水。不仅没有必要,对诸伏景光而言,这种做法也无益于自己。

他不像是会主动伤害他人的类型,因此才会温和吧,他猜。

可这不是什么好事,波本所言不假。这里是肮脏的秘密结社,黑暗的地下组织,是魔窑,是地狱。善良在这里一无是处,反而会让人变得太过显眼,以至于招来灾祸。

所以琴酒会掐着他的脖子,用轻缓到几乎是临终关怀的声音说:

“苏格兰,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干净了,有些时候令我作呕。”

本来应该是很恐怖的画面。因为想要杀人的表情总是很狰狞的。诸伏景光经常见到,每个晚上,每个噩梦之中,那双因为过于兴奋而扩散的瞳孔很黑很黑,几乎看不清原本眼睛的颜色。就像那个时候琴酒的眼睛,虹彩几乎消失不见,只有漆黑的孔洞,黑洞或者旋涡。窒息中他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琴酒的瞳孔。他几乎是立刻回想起来梦中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杀人者的眼睛,兴奋的,暴虐的,疯狂的,爸和妈的血液溅到了那个人的眼球,所以眼珠转动的时候,眼白的部分是红色的。

红色的,也许是毛细血管,更多的是血,很多血。

有那么一两秒他几乎被魇住,掐住脖子的手夺走了声音,一道似曾相识的割喉伤口。他张开嘴,想要喘气。声音和氧气从割伤得裂隙中溜走,他无法说话,占据视野的是琴酒的眼睛,以及对方那一头银发。

很像是还没有溅上血液的眼白。

可诸伏景光还没有被杀死。

目前他还活着。

这个认识回到脑子里的一刹那,苏格兰松开攥着琴酒的腕口的右手,猛地扯住对方后脑一撮长发用力一拽。出于求生本能,他确实是使出了一个成年男性所具备的力量,诸伏景光甚至可以确定自己听到了银发男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趁琴酒反应不备,另外的左手敲向肘关节内侧的尺神经沟。琴酒臂肘一麻,松开了掐住他的手。

诸伏景光边咳嗽边后撤,差点一屁股不稳坐倒在地上。门外的伏特加听到室内动静,喊了一声大哥。琴酒说了一句没事,外面待着,然后脸色阴郁盯着他看。

苏格兰实在很不好,咳得几乎在反呕,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喘得像破烂的封箱。最后一次像是噎住般的吸气,他才声线颤抖着说:“抱、抱歉——”

他大概是薅掉了对方几根头发。说起来琴酒的发质还挺好,发根坚韧、摸上去很稠很滑。他是随手一抓,感觉握了满满一把,可粗略估计也就是琴酒后脑勺三分之一的发量。不像哥哥,已经有了发际线后移的困扰——

然后听到一声嗤笑。

他抬起脸看对方,琴酒嘴角挂着那种反派才会有的冷笑,目光灼灼看他。所以说有些时候情商太高不是什么好事,诸伏景光大概能够猜到他为何发笑,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刚刚差点杀了你,而你现在居然在和我道歉?

可这是两码事。

“咳嗬、咳,不是有意抓你头发的,”苏格兰说,手已经放在了后腰的位置,那里别着一把手枪。他知道,琴酒也知道,“实在是因为我不那样做,可能就会被你杀死吧。”

“你不觉得现在才摸枪,有点太迟了吗?”琴酒问他。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琴酒因为自己没有拿出100%的精力对抗而觉得被忽视和被侮辱”。第二反应是反思自己刚才的念头,琴酒大概不会感到被苏格兰侮辱,毕竟苏格兰还远远不够格。第三反应才是这个人大概在嘲讽自己,嘲讽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起杀心。

这三个念头出现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判断清楚眼前的局面,但是手里的枪却没有收回去。

“大概是以为你是过来、咳,给我布置什么任务的,”他之前确实这么想,试炼或者任务。琴酒上来就掐脖子这件事着实没料到,说的那句话也没有料到。但是目前他完全没有和日本联络过,没有任何暴露的风险,所以推测下来就是琴酒疑心病发作,“如果一上来就崩掉自己的上级,好像也说不过去。”

“哼。”琴酒又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琴酒大概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杀”,就好像是突发奇想,并非来见苏格兰的目的。这人甚至没有生气……应该是没有生气吧,诸伏景光如此揣测,毕竟被薅掉头发可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有点怪。刚才妄图掐死自己的时候,这个男人的情绪是很激烈的。或者说用“厌恶”来形容更加恰当,以至于诸伏景光还试图回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什么让琴酒遭受创伤的缺德事。大概是没有。可真被揪了头发以后,那股怒气好像平缓了一点,起码现在,苏格兰确定那份针对自己的杀意不再过于强烈。

莫名其妙。

然后琴酒开口:“你该庆幸自己没有无可救药到那种地步,”他把垂落在胸口的头发拨到身后,声音很冷,“这世界有两种人。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苏格兰,你觉得自己是哪种?”

“……总不会是被杀的人,”苏格兰说,手枪打了转,被收回在腰间,“不过今天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哦?”

“机器工厂的女工是需要盘发的。”他说,然后注意到琴酒的神色有些微妙。可是想想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甚至还出于好心提醒,“确实有点危险。虽然组织里长发的高手不少,可我的话——还是需要更多的锻炼和成长吧。”

他话说得极其委婉,一如那句“抱歉”。琴酒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诸伏景光这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很显然那种笑不达眼底,是一种极其夸张的假笑,笑得他很不舒服,几乎又产生了那种被魇住的不适感。他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步,全神戒备,以防琴酒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可银发的匪首似乎不打算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琴酒指尖夹着一片纸,轻飘飘地扔下来。是暗杀名单。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写着人名的纸页落在地上,听到男人说:

“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苏格兰,希望你不是恶心和无趣的人。”

琴酒道。

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诸伏景光突然意识到,琴酒所谓的“恶心”,大概就是指自己身上那种过于温和,以至于趋近于“善”的品格。

琴酒说世界上有两种人。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苏格兰总不会是被杀的人。大概吧?

可壳子下面的诸伏景光呢?

其实诸伏景光自己也不太确定了。毕竟人很难认识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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