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皇后的寝殿,很多人都会在脑海浮现同一个词。
明亮。
即使是大白天也处处点着蜡烛。
“嫣儿见过舅母。”林嫣儿跪在殿中向皇后恭敬行礼。
皇后神色淡漠,用柄九曲银勺盛了酒倒入杯中,挥手示意她起身。
“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个舅母了?”
她啜饮一口,又倒一杯“来,陪舅母喝一杯。”
“舅母这的酒太烈了,嫣儿不胜酒力。”林嫣儿没有坐在皇后示意的矮桌对面,而是在桌上放了枚香囊,然后走到她的身后,抬手轻轻为皇后揉按两侧太阳穴。
关切地劝阻“酒是好东西,可万事都需有度,多饮伤身。”
“嫣儿听说舅母近来失眠之症愈发严重,特地绣了枚香囊,里面放的都是些安神的药材,希望能助舅母安眠无忧。”
她手上的力度很是合适,声音也轻柔,皇后不由得闭上眼,拿起香囊在鼻尖轻嗅,是佛手和合欢花的味道。
不是什么稀罕药材,在皇后的记忆里,自从她住进这个华丽空旷的宫殿,就再也没闻过,而上一次她闻到与这相似的味道,还是她在闺中的那段时光。
那时她院中就种了棵合欢树,大概是夏末近秋的季节,母亲就会命丫鬟采些新鲜的合欢花,再配上豆蔻、五味子、佛手、薄荷,制成香囊给小辈们挂在床头,说是驱邪安眠。
久远到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被嗅觉牵扯出,皇后有些惆怅“香囊里加些薄荷会更好。”
“效果会更好?”林嫣儿问
不,是味道会更像。皇后在心里说。
“自从当年承泽意外落水,你就再没来过我宫里,今儿个怎么来了?我不信就为了送这个香囊”皇后掀起眼皮问。
“叶家昨晚离京了。”林嫣儿指尖顿一下,又继续替皇后揉按“叶灵儿与太子哥哥有婚约,留了下来,我来求舅母护她。”
“毕竟她与太子哥哥的婚约还是受了我的牵连。”
“怎么?李承泽不帮你这个忙?”皇后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她。
“表哥自然是肯帮的,可若是这样才是真正害了叶小姐。”林嫣儿苦笑“毕竟她是太子哥哥的未婚妻,若被二皇子府的人护着,那舅母会怎么想?太子哥哥又会怎么想?我已经害她孤立无援,难道还要让她腹背受敌吗?”
“舅母,我知道,再怎么小心也逃不过您的法眼,与其搞那些小动作,还不如光明正大来求您。”
“你是怕京中那些人对叶灵儿落井下石?”看着林嫣儿那双秋水般清澈温柔的眼眸,皇后心中叹息,李云睿怎么生了这么个心肠柔软的女儿?
皇后知道林嫣儿帮着李承泽对抗太子,可她表露在明面上的都是阳谋,是故在皇后眼中,林嫣儿还是个坦荡的好孩子。
她只是爱李承泽而已,哪懂权谋争斗中的弯弯绕绕?
“我是怕母亲让太子哥哥害她。”林嫣儿犹豫了一下,似下定决心般与皇后交底,单纯到近乎愚蠢“实不相瞒,母亲从信阳偷偷潜回过京都,就住在我的郡主府,直至昨日才奉圣旨离开。”
“她提起叶小姐的语气,让我害怕。”
林嫣儿跪倒在皇后腿边,仰头看她“我知道太子哥哥最听母亲的话,她要是想杀叶小姐,太子哥哥十有**会做的。”
“可这对太子哥哥并无好处,母亲只是为了好玩,害的却是叶小姐一条命。还请舅母下懿旨将叶小姐接入寝宫,多加保护。”
听见这是李云睿的主意,皇后心中一紧,然后眯眼俯视林嫣儿“你和叶灵儿私交很好?”
林嫣儿诚实地摇头“她是姐姐的朋友,我们交集并不算多,我对她除了有愧,还有欣赏和怜惜。”
“欣赏?”皇后声调上扬。
“舅母若见过叶小姐,也会欣赏她的。”林嫣儿眼中泛着细碎的微光“叶小姐爱穿红衣,武功很高,笑起来会露出牙齿,爽朗热烈,常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那怜惜呢?”
“叶家要全部前往定州,只留叶小姐一个,形单影只,偌大的一个京都不乏有人捧高踩低,叶小姐虽武艺高强,可若那些人言语奚落呢?无家人在旁支撑,与寄人篱下又有何区别?”林嫣儿眼中含了泪“她该是最热烈灿烂的木棉,我不愿见她凋谢。”
形单影只,寄人篱下。
这两个词让皇后心中钝痛,她知道林嫣儿在说的是叶灵儿,可皇后却难免带入了自己。
我……曾经也是将门出身的啊。
叶灵儿只是家人离京,可我的家人却是不在了。
皇后睁着眼,难以自抑地落了泪。
“舅母?”林嫣儿意外地看着她,慌张掏帕子想为皇后擦眼泪。
“没事,我答应你。”皇后意识到自己失态,用手指蹭去脸上的泪水,又恢复端庄严肃的模样,冷硬道“你可以走了。”
“舅母在伤心。”林嫣儿未动,而是伏在了皇后的膝盖上,轻轻哼起她曾给她唱过的一首歌谣
“蚕花生来像绣球,两边分开红悠悠……花开花结子,万物有人收……”
皇后眸光微动,听她唱完,神情动容。
“你还记得。”皇后怔怔道。
“嫣儿幼时常做噩梦,几次醒来都是舅母在床边拍着我的被子哼唱这首歌,所以后来每当嫣儿伤心难过,就会再次唱起来安慰自己。”
“嫣儿不知舅母为何伤心,却希望这首歌也能安慰舅母,幼时最深的记忆,怎能忘记呢?”
“可太子就忘了。”皇后闭上眼,心如刀绞。
这首歌她只给林嫣儿唱过几次,可给太子唱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她分娩下太子不久就被陈萍萍率领黑旗灭了全族,她被吓破了胆,几近崩溃,闭上眼耳边就是族人的尖叫哭泣声。
当年她差点就选择了自裁,可白绫已经挂上了房梁,摇篮里的太子却突然放声大哭。
是了,她还有孩子,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嫡子在宫中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庆帝会对他好吗?皇后不敢去想。
为了太子,她选择苟延残喘,接下来的这些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她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早在家人死的那一夜就也跟着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副皮囊。
可是她的好儿子做了什么?他让她向叶轻眉的儿子低头道歉!仅仅是为了取得范闲的信任!
当昨日太子一脸无所谓地说出这句话时,皇后感觉到的是彻骨的心寒,可如今被林嫣儿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对比之下,皇后感到愤怒。
她的儿子无法共情母亲。
“我若有个女儿,一定比你还贴心些。”她摸了摸膝上林嫣儿的长发,放柔了语气。
“嫣儿,你知道舅母叫什么名字吗?”
“我在藏书阁旧册中看见过,知道舅母出身王氏,至于其他便不知了。”林嫣儿回答。
“对,我姓王,单名一个雉。”皇后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说出这个已经许久没被人叫过的名字就让她眼眶发热,几乎哽咽,她强忍着胸口的抽动“字凤仪,乳名阿彩。”
她的眼泪落到黑色的广袖长裙上,又立刻消失不见。
“我记下了。王雉,字凤仪,乳名阿彩。”林嫣儿轻声回应。
皇后瞬间泪决如堤,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在说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被人用心记下的名字,有什么值得哭的呢?心却在否决理智,这不止是一个名字!这是她的曾经,还未被皇后这个冷冰冰的名称取代的、真正属于王雉的人生!
她不自觉地想要倾诉,于是流着泪道“那你知道王家是怎么没的吗?”
林嫣儿语气怯怯“书上说……谋反。”
“谋反,哈。”王雉惨笑“若我王家是谋反的乱臣贼子,那大庆就没有忠臣了。”
“我曾有个小妹。”她看着林嫣儿身上的粉色裙衫,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她和你一样,也喜欢穿粉色衣裳。”
转而神情变为悲戚“可是她死了,我的小妹叫素素,死在十四岁,刚订完亲,还没及笄,没来得及取字,就被陈萍萍的黑骑砍死在我身后。”
王雉起身,走到一只烛台前,指着下面的地板“当时她的血就流在这块地板上。”
“那一夜,黑骑满城搜捕,他们杀了我的家里人,发现素素在皇宫与我同住,于是杀进皇宫,闯入寝殿。”
“我拼命地把她护在身后,但是没用,他们在我面前撞翻灯火,让宫女遮住我的双眼,小妹的鲜血浸湿了我的裙摆。”
“灯火俱灭,乌云遮月,哪怕我的双眼被遮,可我还是看得到,全都是血。小妹的粉色衣裳都被血染成了暗红。”
“可她是无辜的,她才十四岁,什么都不知道。”
“陈萍萍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嫣儿似乎被她描述的画面吓到了,和她一起落泪,神情不忍地喃喃发问。
皇后想说是陛下,是陛下想兔死狗烹,借黑骑除去外戚,可她残存的理智使她住了口,选择了另一个回答。
“因为叶轻眉,我害了叶轻眉。”
“叶轻眉?京中流言她是范闲的娘,您为什么要害她呢?”林嫣儿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试探着“难道是为了……舅舅?您不愿让她入宫为妃?”
时隔多年,哪怕叶轻眉已死,皇后对她的恨意也未曾消退,听到林嫣儿这样问,她猛然回身,衣袖扇灭几只烛火。
“入宫为妃?我管她是妃还是贵妃,就算她要皇后的位置我也认了!”王雉冷笑“陛下薄情,况且本就不喜欢我,他喜欢谁,要立谁,都是他的事,怪不了旁人。”
“可叶轻眉。”她讽刺地挑起眉梢,语气肃杀起来。
“愚弄我,羞辱我,瞧不起我,没把我当人看!”
“没人能这样对我,她该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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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王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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