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许久,走到一处山谷,直至再也走不动,便跪倒在地上用刀刨土。
眼泪混着杀刽子手时溅到脸上的鲜血一起落进土里,范闲却突然咧着嘴笑了。
他笑得凄厉,像山中的野鬼。
狗屁!都是狗屁!什么人人平等,什么遵法如仗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封建社会里根本行不通!
范闲想到鉴察院前的那块石碑,嘴唇翕动“你天真,我也愚蠢。”
将人人平等的理想寄希望于一个封建君主,无异于让一只老虎放弃杀生,改去吃素。
可能老虎一开始还会惧怕人手中的武器,装模作样一段日子,但随着饥饿感与对血腥的渴望一天天积累,饿红了眼的老虎一旦抓住机会就会第一个吃掉那个提出主意的人,连同她身边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范闲垂着头,多年前背过的课文让他在此时终于有了直击心灵的感触。
那只恶虎从来不会满足,它需要用身边人的痛苦为食,躲是躲不过去的。
今日是对他亦师亦父的陈萍萍,那明日会是谁?
他爱之重之的婉儿,视他如亲子的范建和姨娘?慈爱温暖的祖母,还是聪慧善良的若若?
范闲弃了刀,改用双手刨土,冬季的土地被冻的坚硬如水泥,他没有用上真气,任由石块沙砾将食指磨得鲜血淋漓。
他不允许。
他意识到,这个时代其他人的隐忍退让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们没有可以用来对抗皇权的武器,只得无可奈何,但他有,他可以利用超越这里千年的文明来作弊。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忍下去?
用力将一把土攥入掌心,范闲抬眼,双眸如箭,似乎要隔着宫墙深深,射杀那只龙椅上的恶虎。
而杀虎,第一步便是拔了他的爪牙。
范闲选择掀了这盘棋,他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毒杀贺宗纬。
他已经彻底疯了,将法将理通通抛之脑后,范闲现在只知道,谁与自己作对,自己便杀谁。他强硬掰开贺宗纬的下巴,将毒药扔进去。
贺宗纬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直至感受到毒药从喉咙里滑落,他也不敢信范闲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同朝官吏。
“你……”他捂着肚子倒下,七窍都有黑血冒出,却也只来得及怨毒地看范闲一眼。
他感到视线开始模糊,于是不停在怀中摸索,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后,贺宗纬的神态突然流露出痴迷,他手打着哆嗦想将其打开。
范闲弯腰从他手中将卷轴夺走,抽去上面系着的缎带,里面是一幅画。
是站在桃花树下语笑嫣然的林嫣儿,鬓边一朵杜鹃花,正是那日琼林宴的打扮。
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看到老对头的画像,范闲诧异一瞬,又冷笑出声,低头看着贺宗纬因承受着毒药的剧痛,已经将身子弓成虾子,却仍朝他伸手的狼狈模样“还给我…”
范闲叹口气,踢开他的手,语气凉薄“你应该庆幸老二死的早,要这画是被他发现的,你不只七窍流血那么简单。”
“到了下面,赶紧喝孟婆汤投胎吧,实在不行插个队,别让老二逮着你,那可就真魂飞魄散了。”
“也别指望能再看林嫣儿那女人一眼了。”范闲想到林嫣儿曾经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场面,不禁微微苦笑“她最讨厌男人装痴情,你一边最后一眼都要看着她的画像,一边又对若若献殷勤,自己院中还住着个寡妇,能把她恶心得不行。”
“魂落九余何足惧,阎罗殿上换新君。”范闲落寞地念着李承泽的诗。
他猜这一对儿绝对还没有投胎,阎王要是想让他俩分开,他们能把地府给砸了,说不定还真能在下面篡个位。想必李承泽也不爱处理那些杂事,将事情交给下面的小鬼,然后自己一门心思地研究怎么能在地府和阳间走私,让他心爱的表妹吃上阳间的荔枝。
这联想怎么还有点可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呢。范闲抿唇笑了笑,转身去内殿向庆帝请罪,以诛杀佞臣的名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庆帝有点嫌弃贺宗纬死的那么儿戏,比之李承泽差远了。他心里对范闲有不满,但也有兴奋,他从范闲身上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狠厉。
如今的范闲,比起叶轻眉,似乎更像他。
他到底是又赢了一次。庆帝这么想着。
于是他不痛不痒地训斥了范闲一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庆帝没有为贺宗纬正名,哪怕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不过是一枚废子,哪怕化为涅粉又有谁在乎?只怪他技不如人,命不好。
贺宗纬背着这个佞臣的恶名死去,范闲前去抄家,此时贺宗纬已经在庆帝的提拔下成为了左都御史,可他的家中却可谓一贫如洗,只抄出些字画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寡妇。
没人是真正毫无可取之处的,不管是真的还是做给别人看,起码贺宗纬是真的清廉。
但他在范闲面前蹦哒了那么久,恶心了他那么久,范闲还不至于为自己刚杀死的人惋惜,杀都杀了,再感慨未免太装模作样。
小寡妇是当日贺宗纬扳倒林相的另一个人证,死的那人便是她的丈夫,也是贺宗纬的叔父。林相倒台后,没人注意她去了哪儿,没想到她一直居于此处。
她身着孝服,哭泣的时候颇有几分楚楚之姿,察觉到范闲沉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害怕地瑟缩一下,低头不敢看他。
范闲盯了她一会儿,终于偏过头,让开身后的大门“贺宗纬谄媚君上,已死于毒杀,这屋子里的东西,你收拾些值钱的,快些离开京都吧。”
小寡妇眨眨眼,环视一圈儿,飞快跑去别的地方收拾东西了。
范闲背靠着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莫名其妙发出一声冷哼。
贺宗纬长袖善舞,在朝中左右逢迎,要将他永远钉在佞臣的耻辱柱上光靠范闲几句话还不够,最好能让他彻底身败名裂。
这个小寡妇本该是范闲最好的突破口,试问贺宗纬一路青云直上,至今无妻无妾,而院中却藏着个叔父的年轻遗孀,这传出去谁人能不议论几句。
但这个念头最终被范闲打消,林嫣儿虽死,可她的骂声却时时在脑海响起。
“贱男人,狗东西,你最好以后别给我使这种下作的手段,不然我就以眼还眼,说你这个从澹州来的私生子,早年为了讨生活,进了碧玉阁!”
罢了罢了,他又没亲眼看到贺宗纬与这寡妇同床共枕,流言蜚语足以压死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本就无依无靠的寡妇。
“我可没使下作手段,你别在地底下造我谣啊。”范闲说完耸耸肩,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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